■作者: 胡惊鸿 【华e生活笑侠整理】
以前读历史，到南方投降，林肯遇刺身亡，就没再关心后续了。是啊，浓墨重彩的战争已经结束，明星级领袖人物也谢幕，还有什么可以追剧的呢？
现在才醒悟，南北战争不同于阿富汗战争，可以一撤了之。这是内战，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体，如何在巨大的利益分歧和血海深仇中修复肢体，是一道比战争还要艰难的问答题、实作题。
更戏剧冲突的是，顺位接替者、林肯的副总统安德鲁·约翰逊，竟然是南方人、民主党人。
他还是美国历史上唯一出生在北卡州的两位总统之一。
南方人、民主党人，这在当时，就是南方邦联的主要政治标签。也就是说，那些浴血奋战四年，终于取得胜利的北方人，共和党人，惊悚地发现：北方赢了战争，却可能丢了江山。
那么，安德鲁·约翰逊到底是怎样一位人物？他是怎么成为林肯的副总统的？他到底是不是南方的卧底？北方是不是白打了这场战争？
逃脱十年契约
安德鲁·约翰逊出生在北卡罗来纳州的一个贫穷家庭。穷到什么地步？才3岁就死了父亲，10岁被妈妈送去一家裁缝铺当学徒。而且，像签了卖身契一样，规定必须干到21岁才能离开。
这么幼小的孩子，就像奴隶一样失去自由，想来母亲也是没有办法。她是一个洗衣工，养活不了自己的孩子。
十年契约，从少年到青年，就像漫长的徒刑，小安没有忍受到底，他选择了中途逃跑，被雇主悬赏捉拿。他曾回去与雇主谈判赎身，没谈成。估计他也拿不出多少钱吧。老家是无法安身了。他决定去相邻的田纳西州谋生。
从北卡罗莱纳州的罗利到田纳西州的诺克斯维尔，560公里，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是步行走到那里的。这段路我十分熟悉，每年秋天看红叶，春天看山花，都会驾车前往，单程约七八小时，翻越蓝岭山，层层叠叠的山脉，像蒙上了蓝色烟雾。一条经典的自驾线路，但如果靠两条腿走，这起伏的山路、浓密的森林，何处是尽头啊？而且现在山里还能遇到熊，何况200年前呢。
小安真不是普通人，他不仅翻山越岭走到了田纳西州，自主创业，开了裁缝铺，并且，在18岁那年娶了一个16岁的媳妇。
两个文明一起抓
他们的婚姻画面很和谐，丈夫小安埋头裁剪衣服挣钱养家，负责物质文明。妻子伊丽莎在一边读书给他听，负责精神文明。小安一生没有进过学堂，主要从妻子的朗读中获得文化知识。《宪法》大概是比较容易获得的读本。到后来，成为老安的他对于美国宪法，可以倒背如流。他终生热爱宪法，去世前，遗嘱明示要枕着宪法入棺。
空闲时，妻子还教了他一些最基本的算术。
两个文明在这个家庭一起进步。裁缝铺生意越来越好，他们攒了钱，买了地产，到南北战争之前，他家拥有十几个奴隶。小安始终跟奴隶保持着家人般亲善的关系，有的后来还跟着他去白宫服务，废奴后采用了支付薪水的服务。
他的裁缝铺成为民间集会场所，辩论是当时乡村获取信息的主要方式，也是男人热衷的娱乐活动，跟小说《飘》中的十二橡树种植园内各种聚会派对一样，男人们在酒足饭饱之后，激烈争论蓄奴这种传统制度合理性如何，南北和平分手还是打上一战，工商业暴发户和脚踏实地的农业，铁路布局与投资。小安享受这样的氛围，他的口才与思维在各种争论中锤炼，脱颖而出。
他开始参加巡回辩论，26岁当选格林维尔小城的市长，27岁之后，在田纳西州议会先后担任众议员参议员十多年。他索性关了裁缝铺，专心致志从政。45岁时当选为田纳西州州长。1857年他49岁时当选美国联邦参议员，政治仕途冲出田纳西州，来到了首都华盛顿，也来到了南北战争的关口。
意外的逆行
1860年开始，南方诸州一个接一个宣布独立，美国国会中来自南方的众议员和参议员们，不管是拥奴还是废奴，不管是支持分离还是呼吁团结，都遵从所代表州的选择，一位接一位地辞职。
唯有小安，不，从这里我们要开始叫他老安了。老安在他所代表的田纳西州宣布脱离美国联邦后，作出了令人意外的选择：留任美国联邦参议员。
说意外，不仅因为他是南方参议员中唯一一位留在北方阵营的，而且，他的政治观点一直很南方。他是明确的拥奴派，白人至上主义者，总体上是南方白人群体的典型代表。
不过，现在看来，他的选择也有其合理性。虽然他已脱贫致富，拥有地产和奴隶，但对南方那些富了好几代的种植园主，既羡又恨。他一直表明自己是为穷苦大众代言的。
他从一文不名走到华盛顿不容易，怎舍得放弃？南方不缺他一个。他在南方政治圈子里也不可能出头。
一上任就被南方整体抛弃的林肯十分感激老安的选择，封他为田纳西军事州长，还给了从没带兵经验的老安以将军军衔。虽然接受任命后的老安对已经脱离联邦的田纳西州根本没有掌控权，甚至都无法保证自己安全地住在那里。
天上掉馅饼
林肯第一个总统任期四年，打了四年战，看不到结束的模样，连任竞选的考验又来了。这时，推他上台的共和党内也出现了分歧，激进派不那么支持他了。
眼看着基本盘在分化，林肯的策略是争取更多的人，把自己的圈子做大。他以全国联盟党的名义竞选，虽然他的现任副总统哈姆林身体好，配合不错，自己也有意愿留任。但是，此时林肯更需要一个民主党人做搭档，显示这是一届两党参与、南北联合的班子。于是，老安就被平衡进来了。
本来他们这对组合也没多少胜算。但就在投票前两个月，北军打了一个胜仗，攻占了南方重要据点亚特兰大，为林肯送上了关键分。林肯于1864年大选赢得了第二任期，老安顺势成为副总统。
不过副总统大多数时候只是备胎角色，没啥实际作用。所以大家也没太当回事，老安正在田纳西州处理被战争搅得一团糟的家庭事务，本来不想特地赶去京城参加就职典礼，但林肯说这个不能缺席。
1865年3月4日新一届政府就职典礼（1930年代以后改在1月20日），林肯发表了著名的连任演讲。老安于前一天赶到华盛顿，在接风晚宴上喝高了。小地方来的人，怕难以胜任大场合，第二天早上起来进场前，又喝了三杯酒壮胆。周边的人不知是帮助他，还是陷害他。总之，老安是靠别人的搀扶完成就职典礼的，发表演讲时也是语无伦次，不知所云，完全没有当年裁缝铺的风采。林肯站在台边，满脸悲伤地望着他。
做了糗事的老安好一阵不敢在公众场合露面。而林肯也是各种忙，还在南方邦联撤出里士满后，专程跑去参观了戴维斯遗下的总统府。直到4月9日，南军总司令李将军投降，林肯才松下一口气。4月14日晚上他安排去福特剧院看戏，下午有空见了他的副总统老安。这是他们就职典礼后首次会面，一些内阁成员在座，讨论了事务。
没想到，历史来了一个戏剧性的急转弯。当晚，林肯被刺，第二天早上7点多宣告不治，10点多，老安宣誓就职。都来不及反应过来啊，总统大位已经落到这位原定的历史配角手里。
一波骚操作
被天上馅饼砸中的老安一上任立刻召开内阁会议，全部成员留任。他主持了林肯葬礼。历史专门记了一笔：他表现得很庄重，没有出洋相。
让共和党稍放心的是，南方民主党人老安上位初期表现得很强硬。
他发誓要让那些暗杀者付出代价。他自己也在被刺名单上，虽然被分配杀他的人没有动手，后来审理时也配合，但还是被他同意处死。他提出悬赏10万美元捉拿流亡中的前南方邦联总统戴维斯，认定戴是幕后黑手。戴与他四年前曾是参议院的同事，他曾劝戴不要辞职，说如果南方议员都离开，国会中更没有南方的话语权了。彼一时，此一时啊！
南方已经投降，如何回归联邦，是新任总统面临的重大课题。
新科总统安德鲁·约翰逊开始提交作业了。他沿用了林肯的十分之一方案，即南方各州的选民，有十分之一宣誓效忠联邦，该州就可以重回美国联邦。或许，他还更进了一步，不，三四步。他签署行政令，赦免绝大部分南方官员和军人，只有一些高级军官和拥有2万美元资产以上的富人除外。
而这些除外的人群，只要拿着书面的悔过保证书，来华盛顿面见他，也可以获得赦免。
于是，白宫门外出现了奇特的景像，每天有人在排队。而老安在几个月中，签字同意了7000多份赦免申请。
这一波骚操作引发很多议论。有的历史研究学者说：也许是穷苦出身的老安看着那些曾经高贵的南方富贵们在他面前顺眉低眼，很过瘾吧。此处或可实证弗洛伊德的童年创伤理论。
否决与再否决
那几个月，国会正进入休会期，议员们都回各自州了。等他们12月回华盛顿复会时，发现参与战争的南方邦联许多高干已经被恢复公民权，再次当选为众议员、参议员，其中包括南方邦联的副总统斯蒂芬森。
这样的复辟实在难以容忍。国会中的共和党人坚决不让那些新当选的南方民主党议员们入席，那些已经回归美国联邦的南方诸州也被退回，一切重来。
一些激进的共和党人本来就轻视没啥政治资历的顺位总统安德鲁·约翰逊，这时则明确地正告他，战后重建的事，由国会说了算，而不是总统。
国会的方案很严苛，那些在南方邦联中任过职，参过军的人，不管高低，都被剥夺选举权。那几乎是把所有主流的南方白人拒之门外。后来，他们索性把南方诸州划为五个军管区，用枪杆子管理。还专设了自由民事务局，赋予极大权限，不仅救济安排那些离开种植园后，无地无房无薪无粮的黑人自由民，还打算将种植园主的土地分给自由民，这可是打破了“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西方思维底线。
其实，林肯去世前已经考虑过战后重建问题。他的总体思路是宽容对待南方，因为打垮南方不是目的，目的是维护联邦的统一。只要不拆家，什么都可以商量。当时，他已与国会中的共和党人发生观念冲突，差点失去第二任期的竞选，所以拉了民主党人老安来当联盟。
如果林肯还在，他会动脑筋如何与国会斗智斗勇，在妥协中推进，实现他的目标，就像他成功地领导了这场南北战争一样。但是，老安被激怒了，索性撕破脸皮跟国会对着干。
此后的一年多，美国政坛出现了这样激烈对抗的局面。国会通过了某项法案，总统予以否决，国会再开会，再否决总统的否决。
这样的戏码以前也有，但没那么多。老安一年中否决的国会决议，超过以前的所有总统任期内相加总和。
法案中的主要争议内容在于是否给予南方黑人投票权。这个问题在当今眼光看来，勿庸置疑。给呀，这是每个人应得的政治权利。但是，150多年前，真是一种超越了时代的思想。要知道，当时，不仅黑人，女人也没有投票权，不管黑白。在这之前，成年白人男性，必须踏上一定资产门槛，才有投票权。
国会取得了胜利，一次次否决了总统的否决，主导通过了宪法第十三，第十四，第十五修正案。如今看来，在黑人解放、平权运动中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不过，如果就此认为当时的北方共和党人思想开明、先进，那你就是太年轻太天真了。他们的动机是借力肃清南方民主党人的政治力量，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给南方黑人选票，是一种政治手段，以稀释南方白人的投票权重。这种慷慨没有用于北方黑人。
越高压越反弹，南方白人在四年战争中失去健康、亲人、家园、财产、地位以后，又面临着军管的压制和屈辱，城市街巷群居着盲流一般的黑人自由民，给南方白人战争后脆弱无保护的家庭和女人带来前所未有的不安全感。黑白矛盾比战前种植园时代更尖锐，三K党、白人至上主义冒出来，对黑人实行私刑惩罚。南方黑人不仅没有得到真正的解放，而且度过了漫长的更黑暗的日子。直到一百年后，1960年代，马丁路德金演讲的起点还定位于“我有一个梦想”。
美国历史上首次弹劾
共和党中的温和派本来还想从中斡旋，提出折衷方案。但是老安不接这个茬，把分歧往极端推。国会与总统，共和党与民主党，越走越远，到了“凡是你支持的我就反对”的地步。跟今天的时局有点相似。
美国历史上第一次弹劾总统被触发。目睹了2020年川普总统两次被弹劾，我们已经很熟悉了这流程：众议院先以三分之二多数票通过，提出弹劾议案。参议院再以三分之二多数票通过。予以确认。
美国历史上迄今共有三位总统被进入弹劾程序，第一位正是这位老安先生，第二位是克林顿，第三位是川普。这三位总统的弹劾，都堵在了参议院这个最后环节没通过。
尼克松在水门事件踢爆之后，就被党内劝退，主动宣布辞职，没有硬扛到弹劾程序。
老安面对的参议院，共和党人超过三分之二，之前都团结一致地反对老安。但是，这次弹劾案，却有7名共和党人投了反对票，结果是35票同意，19票反对。老安以一票之差幸存。
当时有人指控老安私下买票，国会启动了经济调查，没找到实锤证据，最后不了了之。
后世学者更倾向于另外一种观点，参议员们不愿罢免老安，并不是对他仍然抱有期望。而是他下台后，接任者将是参议院临时主席韦德，正是弹劾案的积极推动者。这个人将成为共和党更中意的、下一届总统候选人格兰特中的障碍。此时已是1868年春天，总统大选年又来了。
老安虽然大难不死，保住了总统岗位。但是，这一系列折腾，让他总统任期的后二三年没做成啥事，并且，在接下来的总统大选中，他这位在任总统破天荒地失去党内提名。
拒不参加交接仪式
民主党推选了前纽约州州长西摩作为总统候选人，共和党推选了前北军总司令格兰特参与决赛。
1868年11月，格兰特当选第18届美国总统。
这一年的圣诞节，老安行使了最后的总统权力，赦免包括戴维斯在内的所有南方联邦首领。
1869年3月4日的总统交接仪式，老安拒绝参加。他避免与格兰特的见面，中午独自乘车离开白宫。
呵呵，美国历史上原来也曾经有过这一幕。
老安跟川普还有另外一个撞衫的地方：他的妻子因身体不好，可能也是不感兴趣，基本缺席第一夫人角色，由第一女儿代行白宫女主人职责，风头一时。
那么问题来了，不甘心退出总统大位的老安，卸任后情况怎样？是否卷土重来？
老安回到阔别8年的田纳西州格林维尔老家，受到了公众大规模的欢迎。他计划在那里买地，安度余生。但是，他已不适应平淡日子了。很快，他就再次出来竞选公职，屡败屡战，7年后再次当选参议员。
他创造了美国历史上的一个新纪录，缷任总统再次当选参议员。这项纪录至今还没见到挑战者。
川普会是吗？
不过，老安的年龄优势看上去更明显些。他卸任总统大位时也就61岁。
老安宣誓就职参议员5个月后，因脑溢血去世，时年66岁。
此后的各类总统排行榜上，安德鲁·约翰逊与林肯在名单的两端，他常常是恭陪末座。人们认为他是白人至上主义者，导致黑人权利在战后没有得到真正的解放。
也有学者为他辩护，认为在当时情况下，谋求南北和解是最重要的。
无论如何，人们认为，安德鲁·约翰逊的故事有一个奇迹般的特点：这个从来没有上过学的穷小子，沿着美国法定系统爬上了顶峰，失宠，然后奋力回到了国家的荣誉地位。不管是好是坏，“只有在美国”，他的故事才能这样展开。
作者简介： 胡惊鸿，文艺学博士，作家。生于上海，现居美国南方，北美中文作家协会终身会员。几十年来，中文写作已经成为生命的组成部分，发表散文、评论、纪实作品近百万字，出版个人作品集两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