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胡惊鸿 【华e生活笑侠整理】
实地寻访美国内战遗址，弗吉尼亚州的里士满当然是重要一站。因为它曾是南方邦联的首都，当时的总统府至今犹存，并有一个简洁明了的名字——南方白宫。
攻打对方首都就像郊游
我是从正宗白宫所在地华盛顿出发的，导航显示2小时车程。我不慌不忙用了早餐，顺道参观了两个新楼盘。
其实华盛顿城区与弗吉尼亚州就隔一条河，有数座桥梁相连。许多联邦机构，如五角大楼就建在弗吉尼亚境内。现在的大华府地区，包括了弗吉尼亚州北部和马里兰州西部。
美国内战时期南北对阵图。华盛顿与里士满都在图右中部，靠得很近。
以现在的眼光看，弱小的南方邦联将首都安在弗吉尼亚中部的里士满，为兵法大忌。北方联邦军队来进攻，就像郊游，不需要太长后勤供应链。
真实历史也是如此。北军第一次向里士满进发时，与南军遭遇在弗吉尼亚州北部的马纳萨斯。许多华盛顿市民，包括国会议员和他们的家人，男女老少，带着野餐盒，坐在路边观战。
实践证明，双方一开始都轻敌了。此后四年，为攻占和守护里士满，南北两军来回拉锯，付出六十几万将士的生命，主战场就在这条如今车程两小时的路上。我汽车经过的商业中心、公园、十字路口，包括新开的楼盘，都有可能是当年战场。弗吉尼亚州被打得千疮百孔，为守护南方白宫付出惨重代价。
而当年南方邦联定都（或者说迁都）里士满，纯粹是出于对弗吉尼亚州的尊敬、感激和依赖。
国父州退群怎能容忍
弗吉尼亚现在混成了路人甲，但在早期美国政治格局中，可是当仁不让的主角。它是欧洲人到北美最早的殖民地，早于“五月花”号。美国独立时，虽然是波士顿一些穷秀才挑头起意，但浓墨重彩的还是弗吉尼亚财主登场，出钱出人出军队，才成就了建国大业。不仅华盛顿是弗吉尼亚人，美国前五任总统中有四位来自弗吉尼亚，妥妥的国父州。
初期，以弗吉尼亚为带头大哥的美国南方诸州有钱任性。北方大多是在欧洲大陆混得不舒坦，为了自由和信仰，被迫走西口，不巧落脚在苦寒之地，艰苦创业的。而南方则是英王打赏王公贵族的封地，气候温暖，发展成种植园，财大气粗。
携手干革命时求同存异。北方的公知们虽然鄙视奴隶制，但不敢向南方的种植园主开口。直到建国几十年后，北方工业发展，腰板硬，喉咙响，理念上、经济上与南方冲突步步升级，终于出现了南方11州出逃，另组南方邦联朋友圈的戏码。
相对于他们的南方小兄弟，弗吉尼亚人对美国联邦的感情更深。政治、军事界的掌权人物，既承继了南方经济形态的家族种植园，他们的父亲、爷爷又是美国联邦的缔造者。但是，红二代红三代组成的弗吉尼亚州议会，却在南北战争正式开打后，以88对55的多数票，通过了脱离美国联邦的决议。
他们更多是基于道理的选择，认为联邦就像婚姻一样，是建立在自由进出的基础上的，不能用武力追回逃妻。他们中的很多人，不支持脱离联邦，不支持保留奴隶制。但是，他们愿意拿起枪来保卫脱离联邦的权利。
弗吉尼亚人将为“只要主义真”付出巨大代价。如罗伯特李，是开国总统华盛顿的后代姻亲，亲生父亲曾参与美国独立战争，他自己在联邦军队服役三十年，此时作出了痛苦的选择，服从他家乡州弗吉尼亚议会的决定。为此，他拒绝了林肯有意给予的北军总司令职位，与曾经的战友分站在战场对决的两边。
弗吉尼亚州的加盟，对于新成立的南方邦联，在实力、名誉、合法性上，都是中流砥柱般的支持。于是，南方把寄存在阿拉巴马州蒙哥马利才三个月的首都，打包迁到弗吉尼亚州首府里士满。
弗吉尼亚州站队南方阵营，也让林肯更没有妥协余地。这位新当选的总统面临南方诸州集体退群，曾经犹豫过，私下跟友人说，只要弗吉尼亚留在联邦内，他或许可以放南方那些混小子走。可是，弗吉尼亚这样一个德高望重的老革命也走，那么美国联邦还有什么意义呢？
再说，弗吉尼亚州跑到对方阵营，地理上对联邦首都华盛顿构成极大威胁。华府本来就是从弗吉尼亚与马里兰各划一部分建的。这两个都是蓄奴州，如果都加入南方，那华府就陷于敌营合围中了。林肯眼明手快，亡羊补牢，赶紧以战时总统的身份，废除人身保护令，找理由抓了马里兰州几个有明显反骨的议员，暂时关起来，以阻止州议会启动对独立议案的投票。同时，吹响部队集结号，目标指向里士满。
遥望美少妇瓦丽娜
汽车下95号高速公路，经过一片公寓区，紧凑却整齐。屋前的居民，大多是黑人。看上去是一个获得良好社会保障的黑人社区。再转几个弯，就进入里士满中心城区了。两边都是办公楼，周六的上午，路上没啥人。在十字路口，一栋图片上看到过的房子跳进视野。就是它了！果然，统一格式、白底黑字的历史遗址标牌竖在楼前，上面写着：南方邦联的白宫。
里士满中心城区路边的灰白色建筑，白底黑字牌子上写着南方邦联的白宫。
白色外墙，高大立柱，外形长得跟华府的白宫有几分相似，但紧贴街边，没有进深，又显得形单影只。停车库在街对面，与医院大楼合用，林林总总的路牌里夹杂着不起眼的一行字：博物馆停车处。这样含混的指示让人难以识别。
约定的参观时间，前门紧闭。门上纸条让到屋后的矮房签到。室内参观每小时一场，有人带领，因疫情，每批限额12人。我到达的是周末下午黄金时间，所以早早在网上订了票。现场发现我们这个团也就9人。
团员基本都是白人，中年以上，参观过程话语不多。进主建筑时，领队兼讲解顺手关上了门，解释说：这样更安全，防止没有预约和许可的闯入，因为房子临街。
房屋建于1818年，比华府白宫年轻二十多岁，不过也是老宝贝了。最早是一位富商自建的住宅，经几次转手后，里士满市政府买下，于1861年租给南方邦联作为总统官邸。
前厅颇有气势，两边壁龛里站着古希腊式女神雕像，从高处俯瞰人类，自带悲悯气质。房子其余部分跟现在美国中产家庭的独栋别墅相似。一楼是餐厅、起居室和各种会客空间。二楼是卧室和书房。所不同的是每个房间都很大，老式笨重家具和繁复的装饰品，从墙纸到地毯，各种配色和大小的花朵，堵满视线。窗帘低垂，遮掉大部分光线，形成古典油画般的酱油汤色调。不知第一家庭体验如何，以我21世纪的眼光来看，有些凝重、沉闷和压抑。
室内餐厅，墙上画像是华盛顿，美国开国总统，弗吉尼亚人。
男主人戴维斯，在战时总统位子上，日理万机，且与副总统、大多数将军关系紧张，估计没闲心关注审美品位。他一生的大多数时间受到疾病困扰，反复发作的疟疾，面部神经痛，战斗老伤口，以及失眠，可能埋在幽暗的环境中更能得到放松。
女主人瓦丽娜，彼时才35岁，年轻漂亮。.不过，她也受困于自己的苦恼。
政治上，她被列为不受欢迎的第一夫人。因其南北“混血”背景，南方人认为她不诚心不铁心。
她的父亲属于北方脉系，爷爷曾任新泽西州长。母系是南方种植园主，结婚时给予很多陪嫁。父亲投资失败，靠母系家族的支撑，过着外表光鲜、内里窘迫的两面生活。瓦丽娜或许想通过婚姻重回富裕阶层。她16岁时在密西西比州种植园宴会上，遇到钻石王老五戴维斯，决定嫁给他。尽管他比她大18岁，且少言、生硬、梗直、背负情伤。
戴维斯曾经有过一段奋不顾身的感情。西点军校毕业后他在边防营服役，与长官的女儿相爱。长官不愿意女儿嫁给军人，重蹈自己经历过的艰苦军旅生活。戴维斯辞职结婚，干脆利落。可是，蜜月期两人同时被南方传染病击倒。三个月后，年轻的妻子去世。戴维斯侥幸活了下来，他埋头在密西西比州的种植园疗伤，十年后，遇到瓦丽娜，才走进他的第二次婚姻。
照片上看，瓦丽娜与他的第一任妻子有些神似。
左为戴维斯的第一任妻子，蜜月期病亡。右为第二任妻子瓦丽娜，南方邦联第一夫人。
瓦丽娜不符合南方传统社会对女主人的期待。她喜欢城市生活，不愿意待在封闭落后的南方种植园。戴维斯曾在华府任议员、部长15年，那也是瓦丽娜最风光高兴的时期。那时她二十出头，光彩夺目，主持或参加各种社交晚宴，如鱼得水。
意外成为南方邦联的第一夫人，为她不十分支持的事业出面站台，瓦丽娜确实难以做到全心全意。
另外，她还得承担哺育孩子的重任。入驻南方白宫时，他们手牵着三个2岁到6岁的孩子，她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夫妻俩各有卧室。瓦丽娜的卧室里放着四五张孩子们的小床。一个神兽已经可以搅得天翻地覆，何况三四个，另外还有孩子在来的路上。
1861年12月，瓦丽娜搬入南方白宫几个月后，诞下他们最小的儿子。1864年4月，他们的另一个稍大的儿子刚过了五岁生日，从门廊上摔下死亡。一个多月后，他们最小的女儿出生。彼时南方已在溃败，为提振士气，新生儿的照片被大量印发，在军中传阅。这个女婴还不知道周遭的世界，就被贴上了邦联女儿的标签，是荣耀，也是负担。
邦联女儿未满周岁，南方邦联垮台。20年后，她在大学里与男友相恋，却遭到父母反对。因为男家是北方废奴主义者。邦联女儿34岁时去世，终生未婚。
讲解员滔滔不绝，如数家珍。我的英语听力虽然不完全跟得上，但是，对于这些故事细节本来就有所了解。我问了一个资料上没出现过的冷门问题：为什么没有看到他们的卫生间？
讲解员指着瓦丽娜床边的一个木制有盖马桶椅，说他们当时用这个。哈，竟然与我上世纪70年代在浙江农村外婆家看到的同款。算了算时间，瓦丽娜与我外婆的外婆同时代。
第一夫人床边的木制马桶椅，跟我浙江农村外婆家的同款。
我对瓦丽娜知道那么多，而对外婆的外婆，一无所知。要感谢留下记录的人，让我们能够知来处。
写到这里，发现自己对不住美少妇瓦丽娜。把如厕隐私都公之于众了，得罪得罪。
当年林肯也来南方白宫参观。他就绅士多了。
乱拳何以打死老师傅
1865年4月，交战四年的南北战争终于迎来了闭幕时刻。4月2日，南方邦联政府前脚撤离里士满。4月4日，林肯后脚就来到了南方白宫。不知是因为好奇，还是因为两个白宫相距实在太近。毕竟只是郊游的距离嘛。
林肯只参观了一楼。因为他觉得参观另一个人家中更私密的二楼是不合适的。
林与戴，有着很奇怪的渊源。他俩同出生在肯塔基州，相距一百多公里，相差8个月。两人都在少年时代遇家庭变故，离开家乡。林去了北方，伊里诺伊州。戴去了南方，密西西比州。他们是同时期的国会议员，都在国会大厦办公。但是属于不同的政党和社交圈，两人竟然从来没有见过面。最后，他们都是1861年上任总统，1865年离开总统大位。而且，南北战争时，舅子们都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林妻的兄弟参加了南军，戴妻的兄弟参加了北军。
如果说有什么差异的话，戴的背景学历资历更胜一筹。戴出于大地主家庭，资产雄厚，西点军校毕业，众议员、参议员、战争部长轮番做，在华府为官15年，积累了傲人的履历。而林成长于贫困家庭，没机会进正规学校读书，靠自学成材，只做了2年众议员，除了意外当选总统，他之前的从政经商历史上写着无数失败。
但是，乱拳打死了老师傅。也许是因为老师傅代表的东西，真的老旧了，该被淘汰了。
位于弗吉尼亚州里士满市的美国南方白宫外立面。
林肯坐在南方白宫戴维斯的办公桌前，一定十分感慨。不过，谁都没想到，带着儿子闲逛里士满大街的林肯，生命只剩十天了。
4月9日，距此不远的乡野，南军总司令李将军签字投降。四年内战，宣告结束。4月14日晚，林肯在华盛顿一家剧院被刺身亡。5月10日，逃亡路上的戴维斯被捕。
1865年的春天，剧情发展峰回路转，让人心惊，幸好没有改变美国重归和平的大势。只是，南北矛盾冲突，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变更着形式，绵延至今。
装作路人甲活下去
内战结束后，美国南方进入军管时期。南方白宫被顺手拿来当军管会的办公室。1870年10月，里士满市收回房屋后，在这里建了一所学校。里士满中央学校，是战后里士满最早的公立学校之一。
1890年，里士满市打算拆除旧建筑，翻盖新校舍。一家挽救南方白宫的民间组织成立了，募得资金，买下产权，建立内战博物馆。博物馆于1896年向公众开放。1966年被列为国家历史地标。
1976年，里士满城区建造了一座更加大型的博物馆，许多藏品被转移到新大楼。这座老建筑闭门12年进行大规模修复，重现内战时总统官邸的旧貌，于1988年重新开放。
一百多年世事变迁，物是人非。南方白宫能活下来，其实不容易。
美国东部大通道95号高速公路于1950年代修建时，为避开这栋历史建筑，绕了一个小弯，影响到附近黑人社区。这种“政治不正确”的选择，至今仍招惹批评。
在当今种族、左右、黑白矛盾异常撕裂的社会环境中，这栋前拥奴军队最高行政机构的老楼，被砸被毁的风险在增加。几个街区以外的纪念像大道上，四座一百多米高的前南方邦联将领的雕像，于2021年被州长下令全部移除，空留光秃秃的街心花园。邦联之女大楼图书馆，在2020年弗洛伊德被膝压致死引燃全美的抗议活动中，被集会民众烧毁。
难怪南方白宫如此低调。也许装作路人甲，更有可能活下去。
204岁的建筑，又承载着重要记忆，在美国246年的历史上，也算具有文物价值了。希望它能活下去。
历史已经发生，即使把南方雕像、大楼全部砸掉，也不可能改变这个国家成长的经历。历史就在那里，不管你是否喜欢，是否认可。而且，以现在的眼光去判断一个多世纪以前言行的是与非，就像以感应式抽水马桶的方便清洁标准去要求木制马桶椅，是不公平不科学的。
作者简介： 胡惊鸿，文艺学博士，作家。生于上海，现居美国南方，北美中文作家协会终身会员。几十年来，中文写作已经成为生命的组成部分，发表散文、评论、纪实作品近百万字，出版个人作品集两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