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胡惊鸿【华e生活笑侠整理】
联邦英雄咋像丐帮帮主了
那一年，北军二号指挥官谢尔曼遇到了头疼的问题。他著名的“向海洋进军”横扫美国南方，1864年圣诞节抵达佐治亚州海滨城市萨凡纳，踌躇满志向林肯总统报功时，回头一看，行军队伍后面跟着密密麻麻的黑人难民，破衣烂衫。正登上联邦英雄榜的谢老二，咋像丐帮帮主了？
战前美国南方的种植园内生活着400多万黑人奴隶。地主老财被北军打跑后，黑人奴隶获得了自由身。与自由同来的是责任，他们得自己找食吃了。年老体弱的捡地里偶尔幸存的，真正看天吃饭。年轻力壮的跟着大军，吃他们抢剩余的。据历史记录称，他们“经历了漫长的旅途，疲惫、饥饿和生病，几乎赤身祼体。”
跟在行军队伍后面密密麻麻的黑人难民
一向坚定干脆的谢尔曼将军发了愁。对这些宝贝摔不得，又捧不起。如何解决这个大问题？兴师动众，挥兵百万，付出六十几万美国人生命，不就是为了解放黑人，让他们过更好日子吗？
萨凡纳河对岸南卡州的希尔顿海德岛被辟为难民营。第一批15000人被安置在那里，每一间屋子都挤满了人。几天后，又有700人到达。
1865年1月12日晚上8点，谢尔曼将军会见了20位黑人代表，问他们能为自己做些什么。其中67岁的弗雷泽是黑人教会的牧师，他在战前已经花1000美元为自己和妻子购买了自由，在群体中颇有声望。他说：“我们照顾自己的最好方式是拥有土地，自己耕种。”
谢尔曼如释重负。土地？给！
此前，美国国会已于1861年通过了没收法，允许北军没收南方叛军的财产，包括土地和奴隶。谢尔曼满眼望去，皆是土地。没收的，被废弃的，未开垦的。他大笔一挥，1月16日，战时特别15号令出炉：从南卡罗莱纳州查尔斯顿南部岛屿，到佛罗里达州约翰河以北，沿海30英里以内的废弃稻田和划定区域，用于安置黑人难民，每户符合条件的可得到40英亩土地。
法令没有提到骡子，但是有人从军事管理方得到了骡子以帮助耕种。所以，“40英亩一头骡”成为美国版打土豪分田地的通俗解读。
这项命令是与前来视察的美国联邦战争部长斯坦顿共同商量起草的。另一名同来的京官萨克斯顿少将留下来，负责监督黑人难民安置点。
土改这么大的事，总统都搞不定，为啥谢尔曼将军四天就能拍板？
其实，这不是联邦政府针对所有前奴隶的政策，而只是战时现场命令，在特殊时间段和特殊区域内有效。在整个战役期间，谢尔曼发布了不少命令，以确保行动区域内协调一致。
美国南北战争时各州站队图，下部绿色区域为奴隶制的南方。
但是，刚获自由的黑人们哪知这深浅，纷纷赶来。5个月后，这一片海岛聚拢了近4万名黑人自由民。一位记者写道：普利茅斯殖民地重演，五月花在南大西洋海岸盛开。
有意思的是，谢尔曼法令中有一条：严禁白人在这块区域内定居。
这句话放到现在，肯定被诉种族隔离种族歧视，一万种死法。
带头大哥弗吉尼亚的样本
弗吉尼亚州从来就是美国南方的带头大哥，美国前五任总统中有四位来自弗吉尼亚。像这样涉及黑兄弟民生的大事，它提供的就是样板。
战争开打后，弗吉尼亚的黑人逃出种植园，奔向海边被北军控制的汉普顿镇，比他们更迅速的是，该镇的白人居民逃到了被用作南方邦联首都的弗吉尼亚州首府里士满。
北军在汉普顿镇雇佣了一批黑人自由民做勤杂工，月薪10美元。1861年7月，有900名黑人自由民获得这样的报酬制工作。收入刚够糊口，无法租房。8月，汉普顿镇遭大火烧毁。有更多的黑人自由民索性在废墟里住下来，发展成大型棚户区。高密度、低卫生条件让住地情况不断恶化，人道主义组织出面干预。
在联邦战争部的支持下，北军指挥官巴特勒开始进行安置行动。许多黑人得到了2英亩土地和农耕用具，还有一些人被分配了去北方家庭当仆人的工作。于是，又有更多的黑人来到这里。汉普顿成为南北战争中最早的大型黑人难民营。
战前南方种植园里的黑人奴隶。
贫困盘踞在这里。与之相关的偷盗、抢劫、斗殴等，让附近居民不堪其扰。恶劣的居住条件也成为传染病的温床，许多人病得奄奄一息。战争结束后，驻守的美国联邦军队和白人居民达成一致意见，将黑人自由民驱逐回原住州。
大浪淘沙一般，留下来的黑人取得了较高的土地拥有权。先富起来的黑人成立了一个土地信托基金，取名为林肯土地协会，购买了周围数百英亩的土地，转售给黑人业主。一些黑人获得自由后，先通过其它方式埋头挣钱，如打工，捕鱼和牡蛎养殖，攒了钱再来买地。1870年以后，这一带有更多黑人拥有自己的农场。虽然规模不大，土地贫瘠，出产不多。但毕竟，黑人终于有了自己的土地。其意义相当于人类踩在月球上的一小步。
大土豪戴维斯家的田地
最大宗也最显眼的打土豪分田地项目，当数密西西比州的戴维斯湾。
这个土豪大到顶级。一是种植园占地大，11000英亩，相当于550个特朗普的海湖庄园。二是来头大，主人是南方邦联总统戴维斯的哥哥约瑟夫，或者说，这块土地中也包含戴维斯的种植园。
约瑟夫比戴维斯大23岁，长兄如父，他资助了弟弟读西点军校，也是他毕业后事业走向的重要指导和金主，他从自己的土地中挖了一大块给弟弟。兄弟俩毗邻的两座种植园让这块地方冠上了他们家族的姓氏——戴维斯湾。
要说，约瑟夫算不得恶霸地主。相反，他年轻时还是一个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四有青年。他早年受到欧文的空想社会主义理论影响，在种植园进行了乌托邦式实验。他的数百名奴隶，吃营养搭配均衡的食物，住在设施良好的民舍，提供医疗，模拟法庭，每周升堂，解决他们之间的争端。不仅如此，他还把大部分管理事务交予自己的黑人奴隶蒙哥马利。
棉花地里的黑人劳动力。
1863年，北军打到密西西比州，毫不犹豫地没收了这大片土地，出租给黑人佃户，意图建设“黑人天堂”，聚集在周围的黑人难民集体迁往戴维斯湾。
1864年2月，美国联邦政府从军队手里接过了戴维斯湾的土地管理权，其中的2000英亩给予宣誓效忠的南方白人，另有1200英亩租给北方投资者。同时，财政部打算向黑人佃户收取轧棉机使用费。理由是密西西比州法律禁止奴隶拥有财产，所以他们使用的机器肯定不是自己拥有的。蒙哥马利联合55名农民投书新奥尔良论坛报，说明农具来源，请愿免费使用。但是被政府拒绝了。蒙哥马利向前主人约瑟夫寻求帮助。
战后返回密西西比州的约瑟夫向法院提出诉讼，要求拿回自己的财产，理由很充分：虽然弟弟是南方邦联的总统，但我是平民，为什么夺我的财产？弟弟的种植园产权也是我的，我借给他经营的。
约瑟夫于1867年重新拿回了戴维斯湾两块毗邻的种植园。他立即以30万美元的价格出售给蒙哥马利。每英亩75美元，分期付款。这是一种双赢的安排，约瑟夫无力耕种，而会种地的蒙哥马利需要土地。价格良心，付款方式符合实际。只是，交易本身是非法的，因为战后密西西比州议会通过了黑人法典，禁止向黑人出售财产。
蒙哥马利邀请自由黑人在那里定居和工作。几年后，一场洪水冲毁了戴维斯湾，交易没有得到完整的履行。被释放后的前南方邦联总统戴维斯为这块土地又打了十年的官司，最后要回了地产权。但是，地已不是那个地，曾经出产丰硕的种植园已然抛荒，无以改善他战后贫病交加的经济状况。
蒙哥马利父子也放弃了这块受洪水侵扰的土地。1887年，老蒙哥马利的儿子小蒙哥马利在北面250公里的密西相比州北尤岗建立了一个新的定居点，只是种植业并没有如愿发展起来。一方面种植业需要上下游产业链的联动，只截取其中一段很难成功。另一方面，美国战后的工业时代开始了，原始农业已经撑不下去了。南方那些曾经富甲一方的种植园，不管后来的主人是白是黑，都已走到了尽头。
现在，承担美国农产品主要供应的是中西部的现代农业。
美版土改走着走着就偏了
话题回到南卡州的40英亩一头骡，这是谢尔曼急中生智，拍脑袋下达的战时特别命令，从法律、细则、长久效果、界定都欠考虑，在具体实行中遇到很多问题。
军队的主业是打仗，无权分配和管理土地，要不然成军政府了。于是，接收大员财政部登场了。
皮尔斯专员受财政部委派，来到南卡罗莱纳州的罗亚尔海岛，在没收来的种植园基础上，建立了一个公有制农场，试点让黑人自由民拿工资劳动。但是这活似乎不那么好干，黑人劳工收入低，无法养活自己，而农场也亏本，矛盾重重。皮尔斯认定是管理问题，向北方大本营求援。
美国传教士协会积极给予支持，招募了一批品德高尚、学识丰厚的藤校生和神学生，赴罗亚尔港当村官。经济学家阿特金森也热切关注，他十分希望证明他的理论：自由劳动比奴隶劳动更具生产力。
但理想与现实还是有差距。北方实验者的本意是：黑人获得自由后释放出来的劳动激情，让南方土地生产出更多棉花，成为北方新兴工业的供应端，南北联动发展。但黑人自由民认为种蔬菜、捕鱼挣钱更快更多。
实验遇到卡壳，财政部脑子转得快，引入私有化管理。他们决定挂牌出售或出租没收来的土地。这时南方财主们已被打得一片混乱，黑人自由民拿不出钱买地，只有北方资本家来当接盘侠了，波士顿有个财团收购了11个种植园。于是，大量土地回到白人手里，只不过换成了北方主人。
剧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黑人反对，联邦军队也觉得失去了打仗意义。军方认为应该分土地给黑人，鼓动黑人民兵出面争取利益。财政部坚持卖土地给私人，然后雇黑人干活。双方争执不下。
林肯出来做和事佬，他宣布拍卖南卡州6万英亩土地，其中的1.6万英亩以低价限量供应黑人，有点像现在的“廉租房”形式。但在现场的具体执行中，军方和政府仍然在为份额的分配掰手腕。
矛盾和意见反映到国会，经过几番辩论，1865年3月3日，两院通过议案，在战争部下设立自由民管理局，其职责是为难民提供物资，包括重新分配土地，每人面积不超过40英亩。
战后，南方被军管十年，自由民局也存在十年，权力很大，尽了很大力量帮助黑人。但是，大多数土地回到了原种植园主手里。许多激进的北方人在战后几年内撤回了对土地改革的支持。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担心获得土地的黑人，出于经济原因与南方白人联合起来。他们更需要的是黑人的选票来改变南方政治力量，他们的注意力开始转向主张南方黑人的政治权利。
林肯遇刺身亡后，顺位接任的安德鲁约翰逊是南方民主党人。美国历史出现奇葩一页，四年血战，北方赢了战争，却丢了白宫。约翰逊总统分批赦免了南方白人，不仅还他们政治权利，还包括财产权。胡汉三又回来了！
电影《闪闪的红星》剧照，胡汉三又回来了。
曾经遍地是种植园的南卡州，150多年后的今天，许多只能从地名上辨识到它曾经存在，大多数已退耕还林，少数保护得比较好的，成为历史文化旅游景点，还有相当一部分被开发成绿树环抱的居民社区。
南卡州一居民小区名字上包含种植园。2020年黑命贵运动中有居民提案改名，说让人联想到种族歧视年代。
40英亩和一头骡成为梗
40英亩，现在看来有些夸张。我在南卡州查尔斯顿的新建居住小区看到，1英亩可建7个带小院子的单栋别墅。拥有40英亩，不就直接从奴隶成为大地主了吗？
不过，研究者说，当时的美国土地没有那么稀罕，随手甩个几十英亩比较平常。如杰斐逊在1776年为弗吉尼亚州起草的宪法草案中，提议给每户自由人配足50英亩土地。1862年至1916年间通过的各种宅地法，也是每户160-640英亩土地随手派送。
黑人在1868年才获得公民权，此前的宅地法与他们无关。
40英亩和一头骡子，此后在各种场合被提起，成为一种象征一个梗，意为美国政府答应给黑人的补偿没有兑现。
1989年，密歇根州的国会议员科尼尔斯提交《非裔美国人赔偿建议研究委员会法案》时，编号为H.R.40，就是在向40英亩致敬。
1999年在一项关于种族歧视的集体诉讼中，联邦法官弗里德曼引用了这种说法：“40英亩一头骡子，政府违背了对非裔美国农民的承诺。100多年后，美国农业部违背了对贝弗利先生的承诺。”
以“40英亩一头骡”为名的电影制作公司。
电影《乱世佳人》，以及侃爷的歌《全部倒下》都提到了这个短语。知名黑人导演斯派克·李将自己位于纽约布鲁克林的电影制片公司取名为“40英亩一头骡”。
作者简介： 胡惊鸿，文艺学博士，作家。生于上海，现居美国南方，北美中文作家协会终身会员。几十年来，中文写作已经成为生命的组成部分，发表散文、评论、纪实作品近百万字，出版个人作品集两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