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胡惊鸿 【华e生活笑侠整理】
点火烧毁亚特兰大
对于许多美国南方人,联邦将军谢尔曼是恶魔一样的存在。
电影《乱世佳人》结尾处,照亮亚特兰大全城的熊熊大火,将战争的毁灭性画面留在了全世界观众的视网膜上。点火者正是谢尔曼部队。
把大火中哭泣的亚特兰大抛在身后,谢尔曼带领62000人战斗部队,不配备任何军需供应,向大西洋边另一重要城市萨凡纳进发,沿途穿过佐治亚州腹地的广大农村和种植园。在这条长约400公里宽约100公里的行军路上,他们抢光所有粮食、牲口和值钱的东西,自用多余后毁坏,拆断铁路,清空南方邦联军的大后方和运输途径。
这场史称“向大海进军”的行动,据谢尔曼自己估计,造成南方近1亿美元财产的损失。他的部队只用了其中的七分之一,大部分财物的命运则是:虽然我用不了,但就是不能给你用。
小说《飘》中塔拉庄园所处的琼斯伯罗,正是在这条行军路上。所以当斯佳丽(也有版本译为赫思嘉)逃出亚特兰大冲天火光,历经千难万险回家寻求避风港湾,却发现母亲死了,父亲疯了,家园毁了,粮仓空了,土地焦了。
1864年的12月21日,谢尔曼抵达萨凡纳,写信告诉林肯:这是我送给你的圣诞节礼物。
而萨凡纳居民当年的圣诞节礼物则是:城破、劫掠与焦土。
随后,谢尔曼挥师北上,穿过南北卡罗莱纳。1865年2月17日,占领南卡州首府哥伦比亚。大火当天晚上开始,第二天早上,中心城市大部分都被摧毁。
而曾经打响南北战争第一枪的南卡州港口城市查尔斯顿,毫无悬念地成为重点惩罚对象。我现在经常去健走锻炼的公园,树木原生态生长。前一阵偶尔得知,它当年也是种植园,住过南方显贵家族,包括签署《独立宣言》的国父级人物。1865年,北军占领者的大火将房屋、田地、库存全部烧毁。种植园内的奴隶恢复自由身离开,无人耕种这大片土地。一百多年后,大自然完成了退耕还林的程序,只留下两排高大的橡树,隐约看见当年种植园进门马车通道的豪华气派。
那时南方的种植园主和农场主,身边没啥现金,银行存款也不是主流。财产主要由土地、房屋、出产和奴隶构成,倾刻间全部失去,家族财富传承就此归零,陷入极度饥饿与贫困,当时该是怎样的绝望和愤怒?时代大洪流中的一粒粒沙子,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多年后,谢尔曼在他的回忆录中写道:查尔斯顿损失最大,但是它罪有应得。
这些留在南方记忆中的惨痛故事,让我好奇地去查寻谢尔曼的成长经历和心路历程,是否他经历过童年创伤,才有此毁灭一切的病态野蛮?
听闻南方独立他竟然大哭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谢尔曼生长在一个健康有爱的家庭。虽然亲生父亲在他9岁时去世,没有留下财产。但是他被邻居、同为律师的家庭朋友尤因收养。这位隔壁老王后来成为美国联邦参议员、第一任内政部长。谢尔曼16岁时被送去西点军校深造,30岁时娶了养父的女儿。大婚时,因其养父兼岳父的显贵身份,美国总统、副总统都到场了。小夫妻俩合作造人8个。从他个人成长经历和家庭婚姻看,应该是没有受到亏待与胁迫。
谢尔曼的兄弟们也很有出息,都是政商界大腕。亲哥是联邦法官,一个亲弟曾任美国联邦众议员、参议员、内阁部长,另一个亲弟是成功的银行家。养父母家的两个兄弟都是北军的主要将领,战后,一位成为大使和作家,另一位成为律师。
战前,谢尔曼还曾随部队驻扎在佐治亚州和南卡罗莱纳州,后来又派到路易斯安那州的一所军事学院任院长。这3个州后来都是南方邦联的骨干,与谢尔曼没有历史仇恨,没有留给谢尔曼黑暗经历。相反,这位名校毕业的世家子弟在查尔斯顿的旧南方社会上层社交圈很受欢迎。
虽然他的弟弟是坚定的废奴主义者,但谢尔曼对南方白人捍卫传统农业制度包括奴隶制,抱有些许理解和容忍。他坚决反对联邦分裂,甚至于更多地是为南方考虑。当南卡罗莱纳州于1860年12月率先宣布独立时,他大哭,讲了一段动感情的话:
“你们南方人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个国家将被鲜血浸透,只有上帝知道它将如何结束。这一切都愚蠢、疯狂,是对文明的犯罪!你们这些人对战争轻描淡写,不知道自己说出的话意味着什么。战争是一件可怕的事。你们错了!北方人祈求和平,但他们也是认真的,他们将战斗,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个国家分裂消亡。况且,你们可以抗争的人员和兵器在哪里?北方能制造蒸汽机、火车,你们南方人却做不出一米布一双鞋。你们在和地球上最强大最机智最坚定的人作战,他们将冲进你们家里。你们注定要失败。你们所拥有的只是精神和决心,在所有其它方面一无准备。起初你们会取得进展,但是随着有限的资源耗尽,你们将被欧洲市场拒之门外,你们的事业将衰落。”
1861年1月,路易斯安那州也宣布独立。谢尔曼辞去了该州军事学院院长职务,搬到密苏里州,担任圣路易斯一家铁路公司的总裁。密苏里州也是蓄奴州,但是在那一年的大是大非选择中,留在了联邦中。
1861年4月,南卡罗莱纳州查尔斯顿的炮声启动了南北战争。大多数人都没想到战争将持续四年,包括总统林肯,最初的计划是征召7.5万名志愿兵,花3个月时间趟平南方的分裂行为。谢尔曼嘲笑道:“你这是在用玩具水枪抢救一栋着火的房子吗?”
他写道:“我仍然认为,这将是一场漫长的战争——非常漫长——比任何从政者想象的都要长。”
大战当前,西点军校毕业生们难以置身事外,养兵一日,用兵一时。要么南军,要么北军,必得选一方。1861年5月,谢尔曼加入了北军,起点不低,步兵团上校,并赶上了第一次马纳萨斯战役。那一战北军输得很丢面子,输到让谢尔曼怀疑人生。
之后,他被提拔到肯塔基州任指挥官。但是,巨大的压力和担忧让他精神崩溃了,只得中途退场,回家休养。
他是战犯吗
谢尔曼在遇到格兰特之后,战场形象硬朗起来,元气爆棚。
格兰特在西点军校时比谢尔曼低三届,南北战争初起时,军衔与职位也比谢尔曼低。但是,当谢尔曼病愈回归,在格兰特手下服役时,两人很快就成为战场上配合默契的好基友。
两位同学最杰出的成绩是:拿下了密西西比河边的维克斯堡,这等于获得了打开南方邦联西大门的钥匙。为此,格兰特又官升一级,任北军总司令,上调到北面主战场去对付最难缠的李将军,而谢尔曼则接了他的西部战区总指挥一职。
他们在实战中渐渐形成了一种思维,这也被林肯所认可。那就是:毫不留情地破坏敌方的基础设施,让对方失去继续战斗的能力和意志,这样才能尽早结束战争。
谢尔曼在具体执行中,更是将这种思维推向了恶魔化。他把这种摧毁扩大到平民,剥夺他们所有的生活物资和生存依靠。
亚特兰大首当其冲,它是当时南方邦联军的重要后勤基地,四条铁路在此交汇,兵工厂、医院、军需物资供应站集中建在这里。谢尔曼的目标是把这座城市砸个稀巴烂,不分军用的民用的,统统摧毁。有些民众不愿离开自己房子,不相信军队会烧民宅。他们最终倒在了浓烟中。
从亚特兰大到向大海进军,到萨凡纳,以及南北卡罗莱纳,谢尔曼大军过处,满目疮痍,寸粮不留。
如此暴行,后世有一些研究文章分析:谢尔曼是战犯吗?
我们看到了答案:他从来没有以这个名目得到惩处。
胜利的一方再残暴,也不会是战犯。失败的一方,再平和,也有可能是战犯。
事实上,一些知名的军事理论家称谢尔曼为“第一位现代将军”,因为他的战略首次体现了现代战争的思想火花。
之前的古典年代,如我们听过的三国故事,两军对垒,领头的先碰面,双方互报姓名,唇枪舌剑,再兵戎相向。冲锋前擂鼓,有一鼓作气之成语。还有骂阵叫阵等等,总之打得光明磊落。
跟谢尔曼同场竞技的、年资略高的南方邦联李将军也还保留着骑士年代的风格,在进入北方州宾夕法尼亚之时,他提醒部下“只向武装人员开战”,并告诫他们“谨慎行事,避免对私人财产造成不必要或肆意的伤害”。
半个多世纪后,德国纳粹党将谢尔曼的战争策略理论化,有个专用学术名字叫作“总体战”。即在向对方军队进行闪电式进攻战的同时,破坏对方经济,大量屠杀对方平民,肆意掠夺资源,给对方造成深重灾难。
此后,日本侵华战争中的“三光政策”,以及美国向日本扔两颗原子弹,都是这类战争思想的发展晋级。
写到这里,又牵起另一重大现实担忧:军事技术发展到核时代,战略思维也得与时俱进吧?大国较量,如果继续秉持谢尔曼式“总体战”思维,地球是否毁灭难说,但是人类文明大概会被抹个精光。
留下名言:战争就是地狱
从各种历史追述看,谢尔曼不是一个丧心病狂的人。他重视友情,热爱和平,但是战争释放了他的毒,给了他恶魔的形象。
1864年9月,谢尔曼攻占了南方要城亚特兰大,为林肯竞选连任送上了关键分,紧接着,横扫佐治亚、南北卡罗莱纳,气势如虹。而北边战场,北军总司令格兰特与南方邦联的李将军部队久持不下。国会中有人动议让谢尔曼接替格兰特。谢尔曼闻讯写信给他的参议员弟弟和格兰特,坚决反对此类晋升。
他表达了令人难忘的忠诚,给处于黎明前黑暗之中的格兰特以雪中送炭的支持。
“格兰特将军是一位伟大的将军。我很了解他。我疯狂的时候他站在我身边,他喝醉的时候我站在他身边。现在,先生们,我们永远站在一起。”
1865年4月,格兰特与谢尔曼南北合围,将南军总司令李将军逼上了投降席。南方最主要一支部队缴械投降。四年内战宣告结束。
一周后,谢尔曼将另一支南军包围,那是由约翰斯顿率领的南北卡罗莱纳州、佐治亚州、佛罗里达州兵团,人数更多。谢尔曼十分担心约翰斯顿进入广袤的阿帕拉契亚山脉打游击,将战争拖入无底洞,而那正是南方邦联总统戴维斯的计划与命令。
谢尔曼成功地与约翰斯顿进行了谈判,拟定了投降条件。但是,此时林肯遇刺身亡,华盛顿的政治氛围突变。接替上任的新总统安德鲁·约翰逊拒绝了这份极不容易达成的和解,与谢尔曼有过节的战争部长斯坦顿将信息透露给《纽约时报》,暗示谢尔曼接受贿赂,在优势情况下选择了退让。谢尔曼接受组织调查。
真是比窦娥还冤啊。格兰特不得不出面说话,总算保住了谢尔曼的职位。但先前达成的谈判协议作废。最后,约翰斯顿于1865年4月26日接受了新条款,内战的余烬没有复燃。
南北战争结束之际,谢尔曼在一封私人信件中写道:
“我坦白地、不带羞愧地承认,我厌倦了战斗。它的荣耀全是空想。即使是最辉煌的成功,也带着死亡的气息和残破的身体,带着远方家庭的痛苦和哀叹,向我索要他们的儿子、丈夫和父亲。”
“只有那些从未听到过枪声,从未看到过伤口,从未听到过呻吟的人,才大声地呼喊着要更多的鲜血,更多的复仇,更多的凄凉。”
1869年3月格兰特宣誓就任美国总统,谢尔曼接替他担任陆军司令。之后14年,他在这个美国联邦军队最高岗位上,保持着冷静与克制,一改内战时留给南方人的恶魔形象。
1879年6月19日,他在密歇根军事学院的毕业式演讲中,说出了他标志性的名言——战争就是地狱。8个月后,在俄亥俄州哥伦布市的一次万人大会上,他再次重申这个理念:“今天这里有许多男孩把战争视为荣耀。但是,孩子们,战争就是地狱。”
他拒绝卷入党派政治。当有人提议他为总统候选人时,他明确表态说:“如果被提名,我不会接受。如果当选,我也不会任职。”
这种对候选人资格的断然拒绝,从此有了一个约定俗成的名字——谢尔曼式声明。
谢尔曼于1883年11月卸任总司令,3个月后退伍,1891年2月去世。退役后的大部分时间他住在纽约市,热衷于戏剧和绘画,在晚宴上演说,背诵莎士比亚名句。
在他的葬礼上,那位在内战中与他缠斗好几年、最后签署投降协议的约翰斯顿将军,以84岁高龄担任抬棺人。那天寒风刺骨,周围人劝老将军戴上帽子。约翰斯顿回答说: “如果我在谢尔曼的位置上,而他站在我的位置上,他就不会戴帽子了。”事后,约翰斯顿得了重感冒,一个月后死于肺炎。
这些西点军校著名毕业生,按毕业时间排序:南方邦联总统戴维斯毕业于1828年,南军主要将领约翰斯顿和李将军同届毕业于1829年。北军主要将领谢尔曼和格兰特毕业于1840年、1843年。
后浪将前浪拍倒在沙滩上,最后又汇成了一体,回归大海。
作者简介: 胡惊鸿,文艺学博士,作家。生于上海,现居美国南方,北美中文作家协会终身会员。几十年来,中文写作已经成为生命的组成部分,发表散文、评论、纪实作品近百万字,出版个人作品集两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