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思
序言:
这个故事的部分灵感来自我奶奶的姥姥。她出生在丹麦的奥登塞,18岁时(1915年)坐船来到了美国纽约的Ellis Island,之后在爱荷华州遇到了她的丈夫,从此在美国开启了新生活。
我书房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幅画。据奶奶说,它是家里最老的一幅画,是她的姥姥画的。传统丹麦小屋、蜿蜒的农场小路、粗壮的老树和布满薄薄的云彩的天空显得格外亲切。温馨的丹麦乡村场景让人浮想联翩。这幅画时常像吸铁石一样吸引着我,每当我感到烦躁时,都会去看着它发一会儿呆。看久了,画里的树枝仿佛开始摇曳,房子的窗户里似乎会出现一个小小的人影。我知道这些是幻觉,可我更想相信画里真的有一个小小的世界。
一天黄昏,太阳只留下了一点余晖。淡蓝色的天空和夕阳融合成了一种淡淡的紫色,十分诡异。我又一次站到了那幅画前。这幅画的颜色仿佛更加鲜艳,里面的树和房子更有立体感。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突然眼前各种颜色在浮动交织缭绕,地板消失在了脚下,一股强风吹动起来……
过了几秒钟,我的脚又感触到了地面。可这个地面不是家里的地板,而是乡村泥土的小路。这条小路通向一个坐落在小山坡上的传统丹麦乡村小屋。周围一点风都没有,小屋旁的一棵树上的树叶却在轻轻摇动着,树上传出了一声声反反复复的,不自然的鸟鸣。这里是晴天,可我找不到太阳光从哪里撒下来。我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旁边草地上的一颗白色小野花,质感就像没晾干的颜料。把手一挪开,手指上居然留下了一点白色。
怎么办呢?我为什么在这里呢?心中忐忑不安。忽然,我听到了一串刺耳的嘎吱声。小屋的门打开了,走出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人。她穿着一件红黑相间的连衣裙,头上系着一条白色头巾,温柔的咖啡色眼睛望向我。她把手高高举起,用丹麦语跟我打了招呼。我惊奇地发现自己不仅能听懂丹麦语,还用丹麦语回答了她:“你好!”
她款步走来,继续问道:“你不像是这里的人,你需要帮助吗?”
我思忖着怎么介绍自己?难道我要告诉她,我是从另一个世界进来的人?于是我回答:“是的!请问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丹麦的奥登塞!你迷路了吗?要不要到我家坐坐?我叫阿玛丽,很高兴见到你!”
我迟疑了一下,接受了她的邀请。看到我这个外来人,阿玛丽显出了莫名的兴奋,走在前面引路,我们缓缓地走进小屋。
阿玛丽的小屋不大,每一个角落都被杂物填满了。屋里有很多农场风格的装饰,比如公鸡图案的餐具垫和野花图案的杯子。墙上挂着一个小巧精致的姑姑钟,一串手工做出的小娃娃悬挂在厨房的碗架上。大多数物品都是用木头做的,因此空气中弥漫着木屑的味道。两扇窗户上挂着的白纱窗帘轻轻飘动着。
阿玛丽拿出了一盘奶油饼干放在木头桌子上,示意我坐下。“你从哪里来的呢?”她问。
“我从美国来。但不知怎的来到这里。”我编不出故事,也就只能实话实说了。
“美国?” 她的眼睛一亮,“我很快就要去美国了!我打算从哥本哈根坐船去美国。其实我已经试着去了三次,可都没成功。”她长长的眼睫毛伤心地垂下,眼神落到木头桌子的一个树结上。
我追问:“这是怎么回事?”
她苦笑道:“说来话长……” 接着起身,把刚沏好的热茶倒在了一只黄色野花图案的杯子里,轻轻地放在了我的面前。
“第一次,我没能上船的原因是因为恐惧。那天乌云密布,我把行李收拾好就去码头了。那艘船是我见过的最大的船。一上船我就被一连串的不安感袭击,不好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地闪现。如可能再也见不到这座小屋、这个农场和在这里的家人。美国的陌生土地是不是很难谋生?美国人会不会不喜欢我?我向往的新生活是不是根本不存在?越想越怕,我于是冲出了船舱,一溜烟地跑回了家。真尴尬!”她不知所措地笑了。
“第二次,再次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我又到了码头的时候,船好像已经满载。既然决心已下,我就全力以赴。上船的人左推右搡,我被挤进一处低护栏的小角落,结果有一个人居然一把把我推下了船。我手中的行李和我都透湿,再上船已经不可能了。我又被迫回了家。”当说到把她推下船的那个人,阿玛丽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
我惊诧地望着她,不知应该怎么回答。
“第三次,我居然成功登上了去美国的那艘船。本以为不会再有问题了,结果过了十天左右,船里发现了传染病。我周围的乘客都开始不停的咳嗦,严重到有人居然死了。恐惧再次袭来,我害怕地每天躲在船舱里,想各种办法和别人保持距离。船长把这个消息报告给了美国政府官员,美国理所当然地不允许我们的船到达他们的领土。船只好又开回了丹麦。”
“去美国已经失败三次了,我都开始怀疑有一个什么神明偏偏不让我去美国呢!”她把手摊开,表情有点难为情,也有点伤感。
我鼓励她:“三次了,说不定第四次就成功了!”
阿玛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赞同地点头,继续说下去:“我犹豫过,徘徊过,但对新生活的憧憬一直在。”
“你叫什么名字?我想记住你。今天能碰到你真是太巧了。一会儿我就要尝试第四次去美国了。”她看了看墙上的姑姑钟,倒吸了一口气:“已经这么晚了吗?我必须现在去码头,要不然就赶不上了!”
“我叫Serena。我不会忘记你的。”这时的我心中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她走向屋角准备好的行李,从其中的一个小兜子里掏出了一个很小的东西,又转向我,说:“谢谢你听我讲了这么长时间自己的经历,这个送给你!”
一个坚硬的小东西递到了我的手中。我可能是累了,眼前的阿玛丽变得有些模糊。她还在说着什么,但声音也飘忽不定起来。
她提起行李,急急地走向了小径……
我张开手一看,一个猫头鹰形状的铜色胸针。它的形状和样式都很熟悉,我集中精力努力回想起来……
记忆回到了某一年的圣诞节。奶奶送给了我一个包装精美的首饰盒,记得很清楚,在打开的一瞬间我有些不解,为什么这东西看上去有点旧呀?奶奶解释说这个胸针是她的姥姥佩戴过的。
想到这里,我一下就懂了。
阿玛丽的灵魂一定是被困在这幅画里了。可能是阿玛丽以前去美国的欲望太过强大,反复坐船试图抵达美国,并且多次都失败,她死后灵魂就被困在这里。我必须想办法拯救她,让她的灵魂解脱。
不知怎的,我竟然知道去码头的方向,于是开始飞奔……
这时的欧登塞路旁的行人很少,而且我总是看不清他们的脸。比起普通的行人,他们更像一个个影子。浓雾笼罩着小镇,一座座房子的样式相似得不真实,幽绿的小树上叶子模糊一片。
终于,我在浓雾中找到了码头,也找到了正在准备上船的阿玛丽。
“阿玛丽,等一下!我有一个消息,你必须知道!”
阿玛丽诧异地转过头。我跑到她身边,气喘吁吁地说:“你已经到美国了!不仅这样,你还在美国组成了家庭。”
阿玛丽的眼睛睁大了,过了几秒后才惊疑道:“明白了!再见,Serena。”
就在这一个瞬间,路边的影子、小房子和路都开始渐渐消失,阿玛丽向我伸来的手也在消失……
我的身体轻飘飘的,脚落在熟悉的地板上。那幅画再次呈现在了我眼前,画作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小屋的窗户中不再有晃动的人影。
2023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