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胡惊鸿
作家安宁是“寻访美国内战”系列的铁杆支持者。她私信我:写吧,写出人类的悲伤与爱。
于是,我就在纸上写下了葛底斯堡。
烈日下的尸臭熏得无法呼吸
葛底斯堡是悲伤的,美国内战最惨烈的场面发生在这里。三天激战过后,这个当时只有2400名居民的小镇,面对8000具躺在地上的将士尸体,3000匹战马尸体。另外还有22000名缺胳膊少腿的伤病员以及南方战俘需要照顾。正是七月盛夏,炎炎烈日下躯体腐烂的恶臭味熏得大家无法呼吸。悲伤、绝望堵在每个人的心头,人间地狱大约就是如此。
内战启动时,谁都没有想到会走到这一步。甚至葛底斯堡战役本身,起因就是为了踩下战争刹车。
那是1863年7月,美国内战已经打了两年。南军绝大多数时间守在自己的家门内,罗伯特李统帅的北弗吉尼亚军团,坚守在华盛顿至里士满之间仅160公里宽的地带,抵抗住了北军一次又一次的南下进攻,赢得了百战百胜的名号。他打算出击了,一是把战场引离弗吉尼亚北部,让这片被战火反复虐烧的南方土地有个休养生息的机会,二是想绕到华盛顿北侧,施压华府,响应国会的停战呼声,把对方逼上和谈桌。
南北两军相遇在北方州宾夕法尼亚的郊野小镇葛底斯堡。双方都押上了史无前例的重兵,南军7.5万人,北军10万人。总数接近20万人的交战,不仅创南北战争之最,也是北美土地上交战人数最多的一次战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从7月1日打到7月3日,在葛底斯堡的田野和高地,炮战,骑兵战,步兵战,轮番上,血肉横飞。
画面描述葛底斯堡战役。
第一二天,南军占优。第三天,北军占优。第四天,双方都不想打了。这片不大的战场,每天死伤2万人,那是怎样的画面?那是怎样的鲜血流淌?双方都已损失了参战部队的三分之一,不仅是士兵,许多有名的将官也在这三天的战斗中受伤甚至死去。
南军率先放弃了继续战斗意图,开始回撤。大雨滂沱,界河波多马克河水位高涨,妨碍了南军回弗吉尼亚的道路。此时,林肯发电报命令北军首领米德趁机追击,将南军打垮在波多马克河北岸。可是,米德的北军也已受到重创,没了继续战斗的底气。
放虎归山,功亏一篑,让林肯十分恼怒。他给米德写了一份措辞严厉的信,大意是:本来此举歼灭李部,战争就可以结束的,现在由于你的缘故,战争还将持续几年。
林肯很快冷静下来,在这封信的底部标记:永远不签名,永远不发出。
双方都不想再打了,都想以战争结束战争。可是,战争的按钮启动了,却不是那么容易一键停止的。
现在我们知道,那时还只是美国南北战争的中场,还有两年的战争和牺牲在后面。
此前的对战,还保留古典时代的绅士风度,李将军带领大军进入北方州宾夕法尼亚时,传令部下:不要毁坏老百姓的财物,粮食等沿途军事补给用钱买。
此后,双方更穷凶极恶,手段更极端。尤其谢尔曼的北军,横穿南方腹地时,抢光所有南方的粮食和谷仓,自用多余后烧毁,将南方妇嬬老弱留于极端的贫穷与饥饿中。而他的用意也是早日结束战争,采用策略是:摧毁南方经济,打垮对手继续战斗的意志。
战争是残忍的,加速战争结束的手段有时更残忍。所以,此文不涉及具体军事用兵的分析,也不评判胜负。战争机器开启后,没有赢家。
两分钟演讲成为传世经典
尸横遍野的葛底斯堡战场花了四个多月才收拾得有些眉目,建立了阵亡将士公墓,林肯总统前往参加落成仪式。
1863年11月19日,林肯的状态很差。临行前,他的小儿子突发疾病。他共有四个儿子。老二在4岁时病亡。老三于去年发烧在白宫去世,时年12岁。现在这个10岁的老四生病,全家十分惶恐,妻子乞求他不要离开。但是,他还是踏上了前往葛底斯堡的列车。
他不仅是战时总统,而且是启动战争的那个总统。葛底斯堡田野上密布的新坟头,是在他的宣战后产生的,他认为自己是这一切的责任者。巨大的漫无边际的悲伤侵蚀着他。当天,他发烧了,回来后被诊断为天花,在死亡线上挣扎了几个星期,那是一个医药还不发达的年代,连抗生素都没有诞生的年代。一场大病后他终于活过来了,而随他前往葛底斯堡的黑人贴身男仆就没那么幸运,两个月后病逝。
在林肯著名的葛底斯堡演讲之前,有一场主题演讲。当时美国最著名的演说家、曾任哈佛校长的资深政界人士埃弗雷特应特别邀请在仪式上做了两个小时的脱稿演讲。这也是仪式需要的演讲时长。
雄辩的埃弗雷特将葛底斯堡战役与马拉松等古代战役进行了比较,谈到了历史上欧洲国家的内战,如英国的玫瑰战争和罗马帝国的三十年战争,重点分析了敌对双方如何在战后调和分歧。像通常一样,埃弗雷特准备充分的正式演讲收获热烈掌声。
林肯的演讲属于礼节性的。也许是他实在有话要讲,也许内心备受煎熬需要释放,他从兜里拿出亲自撰写,留有涂改痕迹的手稿。他一共讲了两分钟就结束了。人们没有反应过来,出现了尴尬的静场,过了一会儿,才响起不太整齐的掌声。
林肯当时对自己的讲话不太自信,“悲伤、憔悴、虚弱”地回华府。但是,埃弗雷特写信给林肯:“如果我能在两个小时内,像你在两分钟内一样,接近这个场合的中心思想,我会很高兴。”不知他是礼貌善意的安慰,还是真心如此认为。
后人描摹的林肯在葛底斯堡演讲场面。我看到一张实景照片,他被淹没在人群中,没有这么突出。
林肯的演讲才271个字,因为简短,占篇幅小,随后被绝大部分报纸(尤其是欧洲的)全文刊发,后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因为他曾反复修改,所以现在保存的有五种版本。我取百度百科的中文译本贴在下面。这个版本译自林肯的唯一签名版,被广泛承认。
“八十七年前,我们的先辈们在这个大陆上建立了一个全新的国家,它受孕于自由的理念,并献身于人人生而平等的理想。
如今我们正在从事一场伟大的内战,以考验我们或任何一个受孕于自由并献身于上述理想的国家是否能够长久生存下去。现在,我们聚集在战争中的一个重要的战场上,我们来到这里,是要把这个战场土地的一部分奉献给那些为使这个国家能够生存下去而献出了自己宝贵生命的烈士们作为最后安息之所。我们这样做是完全应该而且是非常恰当的。
但是,从更广泛的意义上来说,不是我们奉献、圣化或神化了这块土地,而是那些活着的或者已经死去的、曾经在这里战斗过的英雄们使得这块土地成为神圣之土,其神圣远非我们的渺小之力可增减。世人不会注意,也不会记住我们在这里说过什么,但是他们永远无法忘记那些英雄们的行为。这更要求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去继续那些英雄们所为之战斗的未尽事业。我们应该在这里把自己奉献于仍然留在我们面前的伟大任务——要从这些光荣的死者身上汲取更多的献身精神,来完成他们已经完全彻底为之献身的事业;我们要在这里下定最大的决心,不让这些死者白白牺牲——要使这个国家在上帝保佑下得到新生——要使这个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永世长存。”
说实话,我初读这段传世演讲,有些惊讶。在阵亡将士墓前的表态,没有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的激昂盟誓,甚至对死难者没有敌我或南北的区分,而统称为英雄,统称他们的牺牲是这个理想国家需要经受的考验。他提出的终极目标不是复仇,把对方赶尽杀绝,而是“使这个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永世长存”。
后来,很多政治家引用了民有、民治、民享这三个词,较著名的有肯尼迪总统,包括孙中山的三民也可在此找到源头。
黑人民权运动者兴奋地在这则演讲里看到了解放黑奴的思想内核与动员令。尽管直至100年后,1963年8月28日,马丁路德金在华盛顿市林肯纪念堂前的演讲显示,追求黑人平等的路途尚处于“我有一个梦想”阶段。
葛底斯堡战役、阵亡将士公墓以及传播甚广的演讲,让此地成为政治地标。每当美国内部矛盾激化时,政治人物就会来此寻求调和力量,当然,不排除有的可能仅是政治作秀。有多任美国总统到访过葛底斯堡,除了林肯以外,名单上还有:格兰特、先后两位罗斯福、威尔逊、杜鲁门、艾森蒙威尔、肯尼迪、约翰逊、卡特。
卡特总统到访的理由是他家族的先人曾参加过葛底斯堡战役。卡特来自于佐治亚州,内战时的南方阵营,战败方。我特意核查,往上推四代,他的祖辈居住在佐治亚州,参加了南军,一名普通士兵。
有意思的是,最近两届总统都在竞选冲刺时去葛底斯堡演讲,随后都当选了。2016年10月22日,特朗普在葛底斯堡演讲,陈述了他如果胜选后的“百日新政”,据评论说这场演讲很为他涨票,11月7日的最后投票,特朗普意外胜出。2020年10月6日,拜登也去了葛底斯堡,演讲标题《为国家灵魂而战》,他也于一个月后当选为美国总统。
葛底斯堡的访客似乎得到了神灵的祝福。
你死我活的敌手拥抱在一起
驱使我将葛底斯堡单列一篇讲述的,不是因为这里发生了北美最大的战役,也不是因为那篇被引用最多的经典演讲范文,而是一场没那么引人注目的重聚。
在葛底斯堡战役50周年之际,53407名幸存的退伍军人,其中包括8750名前南军成员,同时来到战场遗址。在他们战友的墓前,南北两军的老兵穿着当年的军服,分列两队,举行伸手相握的仪式,当年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敌人,随后拥抱在一起。令人眼眶潮湿的场面,巨大的和解,宽广的爱。
1913年,原南北两军的退伍老兵,在葛底斯堡战场遗址重聚,列队握手。左为北军,右为南军,伟大的握手。这时,距惨烈的葛底斯堡战役50年。
重聚的最初发起者惠特科珀是宾夕法尼亚当地人,曾参加过葛底斯堡战役,任北军步兵团中校,在那场血流成河的战争中失去了右臂,时年24岁,因其英勇获得国家荣誉奖章。50年后重聚时他已74岁。5年后,他以79 岁享寿去世。
这次超大规模重聚,从发起,到筹备、正式举行,共花了五年时间。
1913年6月29日至7月4日,日常几千居民的葛底斯堡小城,迎来了近10万名特殊访客。
美国国会拨款15万美元,33个州捐款103.3万美元,在当地搭设了大型帐篷区,包括老兵们和食堂服务人员等数万人的住宿和活动设施。营地及周边配备了一个临时的美国邮局,90个公厕。因为“世界历史以来从来没有这么多老年人在野外聚集”,卫生部和红十字会还支持搭建了一个野战医院,若干个紧急救护所,甚至还有一个停尸房(幸运的是没有被用上)。
通往葛底斯堡的供水系统进行了改造,以应对突增的用量。因客流在短时间内激增,铁路、公路等交通系统都采取了临时便利措施。聚会那几天,附近所有大小城镇的宾馆、旅舍全部订满。
委员会向美国联邦(战争中的北方)和前南方邦联(战争中的南方)的所有退伍老兵发出了邀请函,共计几万份。一开始有人担心敌手相聚在一起会发生令人不愉快的差异,就像当年英国玫瑰战争和法国大革命之后一样。战后50年来,有过一些小规模的战友重聚,但都是自己阵营内的。战场对手大规模重聚,从来没有过。
几天的聚会中只记录了一次小冲突。一名南方人在饭桌上说了对林肯不敬的话,另一名北方老兵将饮料瓶扔向他。双方扭打起来,南方人刺伤了一些人,然后逃到街上去。这名南方人称自己父亲是美国内战中南军的将军。南方大佬弗吉尼亚州的州长官宣:那人的父亲曾是南军中的少校。那位父亲出面为自己冲动的儿子保释了。几名受伤的人送医后第二天都出院了,没有酿成更大后果。
和平,和解,占据了聚会的主基调。7月4日,军号在营地上空响起,悼念活动开始,人们不分南北,无论敌我,共同为“我们英勇的死者”默哀5分钟。远处,葛底斯堡的钟声敲响。
时任总统威尔逊到场演讲,主题是团结。他说:“我们再次发现彼此是兄弟和战友,不再是敌人,而是宽宏的朋友。我们的战斗早已过去,我们的争吵已被遗忘。但我们不会忘记那壮丽的英勇。”
此时是1913 年,距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仅剩一年。欧洲大陆矛盾正在积聚升压,战争的滚雷已隐约可闻,和平的愿景如薄冰层,随时破碎。
葛底斯堡国家军事公园,战场遗址上的两座雕像。
又一百年过去了。现在,葛底斯堡战役遗址受到严格保护,军事公园和公墓都是国家级的,由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负责运营,对普通民众开放。参观游览分户外和室内两大类。户外有专门巴士开往田野山坡等各战斗地点,可以看到不少将军和士兵战斗姿态的雕像。室内展区有文字介绍,实物展示,电影纪录片,还有一幅描摹战场全景的360度环幕画。葛底斯堡官网主页写着:自由的新生。
历史无声,历史始终在说话。
和平的生活还是那么脆弱,不堪一击。疫情,战争,灾难,让人们心怀恐惧,不知道第二天早上醒来是否有更坏的消息,将见到的是人类的悲伤?还是爱?
作者简介: 胡惊鸿,文艺学博士,作家。生于上海,现居美国南方,北美中文作家协会终身会员。几十年来,中文写作已经成为生命的组成部分,发表散文、评论、纪实作品近百万字,出版个人作品集两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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