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胡惊鸿【华e生活笑侠整理】
维克斯堡救场闹意气
约翰斯顿是个有背景有来历的军官，所以南北战争初期，他顺理成章在东部主舞台承担男一号重任，但其角色扮演让自己人捏一把汗。危机时刻受伤下场，倒是随了许多人愿。半年后伤愈出院，东部主战区指挥席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他被派往相对边缘的西部战区。
西部战区有两支主力，一是彭伯顿领导的密西西比军团，另一是布雷格的田纳西军团。他们两位领军的是西点同班同学，比约翰斯顿晚8届。约翰斯顿接受到的任务是去统筹这两支部队，并调查考核刚吃败仗的布雷格。
委派这项任务的是南方邦联总统戴维斯，他一直不待见约翰斯顿，此招更是有些阴损。生造一个光杆司令位子来统帅不同驻地的两军，明摆着是尴尬的赋闲。而且戴维斯想让约翰斯顿给出布雷格不胜任的结论并接替他。这样，既让约翰斯顿做恶人，又在事实上降低了约翰斯顿的职位。
约翰斯顿没有接戴维斯的茬去踩布雷格，他交去里士满的报告含含糊糊。而他自己别别扭扭地呆在布雷格率领的田纳西军团驻地。岂知，命运安排他再次卷进重要战役。
密西西比河是美国最大的河流，也是水运主通道。它北起五大湖，南至新奥尔良入海，将美国版图竖切成东西两大块。美国内战的西部战区就在密西西比河流域。随着战争进展，北军控制着河流北段和南段，只有中部偏南约400公里河段在南军手里。如果拿下这一段河流，全面控制密西西比河，就将南方邦联切成东西不相连的两部分，物资、武器和部队无法互援。河边峭壁之上、易守难攻的维克斯堡就是控制这段河流的密钥。
后世的军事专家分析，拿下维克斯堡的意义不输于东部主战区的里士满。里士满是首都，具有政治意义，但不至于断送南方邦联，大不了就迁都。而维克斯堡、查塔努加、亚特兰大所构成的西部战区是南方的造血要地，其中维克斯堡是重中之重。
1862年11月，几乎与约翰斯顿到达西部战区同时，北军就开始了对维克斯堡的进攻。骁勇善战的格兰特领军发起了几十次进攻，采用了各种方案都没得手。直到次年5月，他的部队强行登陆维克斯堡悬崖峭壁下的滩地，绕城向东，将维克斯堡围住。
守护维克斯堡的南军首领是密西西比军团的彭伯顿，也就是约翰斯顿下辖的另一支主力。彭伯顿本是北方人，两个哥哥都加入了北军，但他娶了南方老婆，战争爆发后加入南军，从中校升到中将。维克斯堡守城战将他写在了美国内战历史的重要一页。
1863年5月9日，戴维斯命约翰斯顿带领田纳西军团前往增援（此时布雷格已被戴维斯解职）。约翰斯顿到达维克斯堡外围，见敌人众多，他让彭伯顿出城与他会合。可是彭伯顿已接到戴维斯的命令，死守维克斯堡。约翰斯顿自视军阶高于彭伯顿，不满戴维斯越过他直接指挥下一级军官，加上以前两人之间的疙疙瘩瘩，救场如救火的时刻，闹意气了。他故意解读戴维斯的命令是再一次降职使用，磨磨蹭蹭走到半道，没打什么仗，就折回了。
从1863年5月23日起，维克斯堡被围得水泄不通，一只猫都跑不出去。北军从水陆两个方向猛烈炮轰，摧毁了城里所有的军事工事和大部分民房。守军和居民死伤大半，活着的也早已断粮，吃光了蛇和老鼠。整整47天，没有等来援军。戴维斯气得跳脚，但鞭长莫及。
彭伯顿抵抗到了弹尽粮绝，开城投降。这一天是7月4日，美国独立纪念日，因此役太惨烈，之后近一百年，维克斯堡人拒绝庆祝国庆节。这一天也是美国内战的转折点，不仅南军后方的大门被打开了，而且东部战场，李将军也在这天输了葛底斯堡战役。从此，南方进入节节败退的下半场。
维克斯堡一役，格兰特的精彩表现被林肯发现认可，提升为北军总司令，调去东部战场对付难缠的李将军。他的手下兼好友谢尔曼接替他任西部战区总司令。
彭伯顿后来通过交换战俘回到南方，尽管大家都敬重他理解他，但是他自请解除中将职衔，降为上校，后任炮兵总监，部署里士满防御。南北战争结束后他回农场生活，十多年后去世。他的侄子是可口可乐的发明者。
维克斯堡不仅是战略重地，还是戴维斯的老家。南方邦联戴老大和他哥哥两处毗邻的种植园在维克斯堡南侧，战争中被北军占领没收。那种伤痛和羞辱，刻骨铭心。
退退退，再丢亚特兰大
戴维斯打算解雇约翰斯顿，但里士满政府里有很多约翰斯顿的政治盟友。戴维斯只得妥协，让约翰斯顿接管彭伯顿的余部。布雷格重新被启用，回到田纳西军团。
但是，4个月后，布雷格的田纳西军团丢了又一战略要地——查塔努加，北军将前线东推到阿帕拉契亚山脉北坡，翻过山就是一马平川的南方腹地了。战争打到这个份上，南方手上的牌不多了。布雷格承担责任，被解除前线指挥权，调里士满担任总统的军事顾问。
戴维斯想把罗伯特李调来指挥西部战区，但李将军不愿离开弗吉尼亚，再说，守护里士满也十分重要。李将军首选推荐博雷加德，就是在第一次马纳萨斯战役中担任约翰斯顿副手，实际指挥了战争的那位。但博与戴维斯关系也不好，考虑各方面因素，李将军把推荐名单改成了约翰斯顿。痛苦纠结了好一阵，戴维斯于1863年12月27日任命约翰斯顿统率西部战区。
约翰斯顿在西部战区的虚职变成了实职，接管原彭伯顿和布雷格两支队伍的余部，约几万人，经历了维克斯堡与查塔努加两场战役后，丢盔弃甲，士气低落，已不复一年前的模样。这位资深老革命要对阵的是新秀谢尔曼，在西点军校低他十几届的学弟。此时，战场已东南退至佐治亚州的道尔顿。约翰斯顿的身后是南方的医院、军工厂、物资供应总部——亚特兰大。
小说《飘》描述了亚特兰大城居民在那几个月满怀希望，又不断失望的煎熬过程。
1864年5月4日，北军谢尔曼发起了进攻。南军约翰斯顿不断加筑工事，但又避免正面交锋，小战或不战而退，再筑工事，再退。这番操作，与他两年前守护里士满时的策略相似，保存军队实力是他的优先项。从道尔顿，到雷萨卡、卡特斯维尔、新希望教堂、皮克特磨坊、科尔布农场，约翰斯顿不断后撤，直到6月27日，才在肯尼索山强力出手，击退了谢尔曼的进攻。这是此次战役中首次（也是唯一一次）大规模正面对战。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约翰斯顿放弃了近200公里的山区有利地形，丢失了亚特兰大北部的山脉屏障，里士满政府越来越沮丧，越来越慌张。当约翰斯顿将防线后撤到距亚特兰大不足30公里时，戴维斯的忍耐到极限了。他派布雷格前来评估局势，就像他一年半前派约翰斯顿来调查布雷格一样。
布雷格公事公办，与当地平民及约翰斯顿手下面谈几次后，给戴维斯的建议是，撤换约翰斯顿。1864年7月17日，就在亚特兰大郊外，戴维斯解除了约翰斯顿的指挥权。这是美国内战中最具争议的决定之一。
换上的胡德年仅33岁，这位西点后辈是南军中最年轻的将军。他被认为英勇而鲁莽，在前面几年的战斗中，已经丢失了左臂和右腿。接任后，他发起了几次正面进攻，被实力雄厚的谢尔曼打得满地找牙。1864年9月4日，亚特兰大被攻破，电影《乱世佳人》中那场毁城大火就发生在这时。至此，南军败到无可挽回了。大多数研究者认为，胡德临危接手的保卫亚特兰大战役，根本就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胡德战后居住在路易斯安那州，从事棉花贸易和保险业。战场上强硬的他有着一颗柔软的心，经常捐款帮助因战致贫的老兵、孤儿与寡妇。他于37岁那年结婚，10年中生了11 个孩子。可是老天没有让他更多享受天伦之乐。1878流行于南方湿热河谷的黄热病逼迫他的保险公司倒闭，然后夺去了他妻子和长子的生命，再然后也没放过他。他病逝时才48岁，留下了10个未成年的孤儿，后来被路易斯安那、肯塔基、纽约等地的家庭领养。
秉公打了约翰斯顿小报告的布雷格在战争的最后几个月，回到前线，率领北卡的一支小部队抵抗谢尔曼部队，后随约翰斯顿向谢尔曼投降。顺便说一句，布雷格在战前曾是北军对手谢尔曼的好友，曾帮他解决财务上的困难。
美国内战，兄弟阋墙，自家人打自家人，同学师生、亲人朋友被命运和信念扔到两条战壕，而互存芥蒂的却可能被逼并肩作战，战场上各种关系的挤压交错，让人读来百感交集。
复出一个多月就签了投降书
谢尔曼大军占领亚特兰大，打破南北相持三年的僵局，让深陷战争指责的林肯获得解脱。两个月后的美国大选，林肯一改前四年的低满意率，高票当选连任美国总统。华盛顿反战声音回落，只等北军再接再厉，夺取最后胜利。
谢尔曼发出“向大海进军”的口号，把大火中哭泣的亚特兰大抛在身后，继续向东面进发，直抵大西洋边的港口城市萨凡纳，沿途没有遇到南军主力抵抗。谢军全副武装，面对种植园内留守的妇孺老弱，烧杀抢掠，南方腹地的粮食被吃光抢光，剩余的与棉花、种植园、房屋一起被毁，南军的物资倾巢般断供。然后谢尔曼又挥师北上，穿过南卡罗莱纳、北卡罗莱纳，从南面逼近弗吉尼亚，包抄里士满，与北面进攻的格兰特形成合围之势。
此时，正当南军用人之时，可是里士满城内的南方邦联总统戴维斯却四顾无人，找不到合意人选来领军。李将军在位于北弗吉尼亚的东部战区，打了不少胜仗，将紧贴着前线的首都里士满艰难守护了四年，是奇迹般的存在。1965年1月31日，戴维斯将自己实际兼了四年的南军总司令一职，转给李将军。此时李将军在西点时的同班同学、资深名将、高开低走的约翰斯顿在南方一座小城度过了半年退休生活。
南方邦联副总统斯蒂芬斯与总统戴维斯一直不和，他和17名参议员联名写信，请求李将军利用其新任总司令位置，绕过戴维斯，直接任命约翰斯顿再次领兵出征。李将军没有听从，只是向戴维斯再次推荐了约翰斯顿。
戴维斯在一份没有发表的长篇备忘录中写道：“我对约翰斯顿将军不适合指挥的看法已经慢慢成熟。我再也不可能相信他是一个战场上的军队指挥官。”但是，他还是于1865年2月25日发布了对约翰斯顿的任命。此时，距南方的最终投降不足两个月了。
约翰斯顿统率的新军团包括南北卡罗莱纳、佐治亚、佛罗里达、南弗吉尼亚和田纳西州的部队，其中有些徒负虚名，他们被几场败仗打得只剩残余，缺乏必需的补给和弹药，有的人好久没领到军饷了。
重新披挂上阵的约翰斯顿与他的老对手谢尔曼在北卡州交火好几次，互相都没有大的建树。
1865年4月9日，打算突围与约翰斯顿会合的李将军行动失败，被格兰特团团包围。应格兰特之邀，前往和谈，放下武器，宣布投降。李是南军总司令，一般认为美国内战结束于李将军签约投降这一天。
消息传来，约翰斯顿也同意了与谢尔曼见面和谈。
谢尔曼大喜过望，虽然之前他在南方大地留下了恶魔形象，但他自辩说是为了打垮南方的战斗意志，早日结束战争。战后，谢尔曼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我坦白地、不带羞愧地承认，我厌倦了战斗。它的荣耀全是空想。即使是最辉煌的成功，也带着死亡的气息和残破的身体，带着远方家庭的痛苦和哀叹，向我索要他们的儿子、丈夫和父亲。”“只有那些从未听到过枪声，从未看到过伤口，从未听到过呻吟的人，才大声地呼喊着要更多的鲜血，更多的复仇，更多的凄凉。”他在对军校学生的演讲中，说出了他的名言：“今天这里有许多男孩把战争视为荣耀。但是，孩子们，战争就是地狱。”
此时，谢尔曼和北军占有绝对优势，南方邦联政府已经撤离里士满，在潜逃路上。但是，谢尔曼期望早日结束战争，他担心背靠着阿帕拉契亚山脉的约翰斯顿部队化整为零，进山打游击，将战争拖入无底洞。而这正是南方邦联总统戴维斯对约翰斯顿的命令。
谢约和谈分了两场。第一场安排在4月17、18日两天。他们依照李将军版投降条件签了停战协议。
可是，与格兰特获得的英雄待遇完全不一样，谢尔曼遭到华盛顿政府的严厉指责，甚至被要求卸职接受调查。因为4月15日，林肯遇刺身亡，华府满溢愤怒偏激的情绪。最后，格兰特出面担保了比窦娥还冤的谢尔曼。
华盛顿政府推翻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和约，要求约翰斯顿无条件投降。于是，和谈有了第二场，4月26日，约翰斯顿签字。这是美国内战中人数最多的一次投降，共有89270名士兵放下武器。
约翰斯顿也比先他半个月投降的李将军更多受到南方指责。戴维斯闻讯暴跳如雷，他直接上法律手段，指控约翰斯顿犯下了叛国罪，因为其交出了这么多在战斗中没有被明确击败的军队。
5月2日，约翰斯顿在北卡州驻地获得南方邦联政府的假释。5月5日，南方邦联政府最后一次会议，宣布解散。5月10日，南方邦联总统戴维斯逃亡到佐治亚州一处山林时被捕。
战场老对手竟成生死之交
约翰斯顿投降时，老对手谢尔曼向饥饿的南方士兵发放了10天的口粮，让他们带走马匹和骡子，以便回家耕地收粮。谢尔曼还下令向整个南方的平民分发玉米粉和面粉。
与李将军一样，约翰斯顿对这样的慷慨行为十分感激，并在余生保持了这样的感恩心情。他们这两对战场上你死我活的对手，甚至建立了终生友情。格兰特当总统后，曾邀李将军前往白宫做客餐叙。约翰斯顿每到华盛顿也必访谢尔曼。
在自己的南军阵营跟谁都没搞好关系的约翰斯顿，却与战场对手谢尔曼成为莫逆之交。他在给谢尔曼的信中写道：“在战场上遇到你后，调和了我在以前生活中经历的不幸。”
脱下军装的约翰斯顿开始为稻粮谋，以养家糊口。与大多数战前的种植园主相似，富家子弟约翰斯顿的财产在战争中失去，而他的妻子开始生病，这是一段挣扎的日子。他努力跟上新的时代，先是在南方的一个小铁路公司担任总裁，后来公司倒闭。他又在南方海港萨凡纳创立了一家船运保险公司，生意不错，四年挣了一大笔钱。
经济垫底，他开始写回忆录。倔老头不出所料地大肆批评戴维斯和南方许多军官，再次抱怨自己没有在南军中获得相应的军衔职位，并为历次战役中自己的谨慎退让辩护。此书销量不高，出版商没能盈利。他也很少与前南方战友互动，凡是戴维斯参加南方邦联军的纪念活动，他回避参加。
许多前南方军官也批评约翰斯顿，倒是前对手格兰特和谢尔曼在回忆录中，对约翰斯顿大加赞扬，说他在每个关键时刻都做出了正确抉择。
战后14年，约翰斯顿重返政治舞台，当选国会众议员，以立场偏南方的民主党身份，代表弗吉尼亚选区。期满后又被克利夫兰总统任命为铁路专员，那正是美国铁路大发展的时候，这是内阁中一个重要职位。
1891年2月19日，谢尔曼的葬礼在纽约举行。时年84岁的约翰斯顿担任荣誉抬棺人，走在出殡队列里。那天气温很低，下着冷雨，约翰斯顿脱帽以示敬意。有人关心老爷子，劝他戴上帽子，以免受凉。约翰斯顿拒绝了，说：“如果谢尔曼站在我的位置上，而我躺在他的位置上，他就不会戴帽子。”
那天他确实感冒了，后来发展成肺炎，10天后约翰斯顿在华盛顿特区去世，紧随谢尔曼而去，走完了他倔强、拧巴、百转千折的一生。
作者简介： 胡惊鸿，文艺学博士，作家。生于上海，现居美国南方，北美中文作家协会终身会员。几十年来，中文写作已经成为生命的组成部分，发表散文、评论、纪实作品近百万字，出版个人作品集两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