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 谦
一个人一生中会有许多过失,但我最不能释怀、最受良心责备的是因为一条狗,一条被人称为“知青狗”的狗!
它是一条黑色的土狗,是我1968年作为知青下放插队后从农户家抱养的。那天我在农户家一眼便发现了这只憨态可掬的小狗,就问人家要了这只小狗,兴冲冲地抱了回来。可我只顾着它可爱,却忽略了拿什么喂养它,因为我自己也常常吃不饱饭。小狗很懂事,它会自己找食吃。有一天我听见从农户的猪圈里传来一声狗的尖叫声,接着便见一只小黑狗哀嚎着从里面夺路而逃,——那不正是我的狗吗?这时我才突然明白,原来它就是这样长大的!农户们把这只专门偷吃他们猪食的狗,厌恶地称为“知青狗”,后来这个称呼就这么传开了。
一个生命只要活着,它就能长大。
我后悔没有给它取个什么名,如“赛虎”、“小黑”啥的,这一是没兴趣、没心情,二是我的身影便是对它最好的呼唤。除了偷吃猪食时不见踪影,它与我十分亲近,可谓形影不离。我在田间劳作时,它会蹲坐在田埂上,远远地望着我,半天不挪动。我们知青点在一个小土丘上,就那么几间小土屋,而生产队在土丘下面,有时晚上我去生产队开会,它要跟去,我只要瞪它一眼,它便会善解人意地呆在家里守屋。当我开会返回,离小土丘还有很远的路时,我常常会故意咳一声,于是你只要静听那由远及近的急促而有节奏的唰唰蹄奔声,紧接着一条黑影便窜上身来,在你身上乱闻乱舔,欢快地在你面前打转。晚上睡觉时,我在屋里,它在屋外,天还没亮,它就开始抓门,而开门后,它也是一下子扑上身来,身体尽力地前伸,两只前爪搭在你胸前,舌头几乎舔到你脸上,那热乎劲就像一百年没见了。平日里略为分开一会儿再见面时,它也常会因尾巴摇晃的动作太大而东倒西歪,让人忍俊不禁。
它不但可爱,善解人意,而且忠于职守。有一次我不在家,山下村庄有个青年农民在我屋里顺了小半块香皂,它竟死死咬住那人的裤腿不放,吓得那人只好原物放回……总之,有它的日子,我的生活不乏味,说我们相依为命,一点也不为过。
最难忘那年冬天,全国人民仍沉浸“九大”召开的激情余波之中,我们知青点来了一位大人物——公社革委会X副主任。我注意到X副主任宣讲“九大”精神时,几次分神地瞅我的狗。当时那狗差不多有一岁多了,虽说由于营养不良像个半大小孩,但肌肉倒也结实,最后X副主任终于把目光投向我,神态和善得让我有点受宠若惊。他朝狗努努嘴,对我说:“小李子,打了它吃了咯!”
当时,我心里“咯噔”一下,以为听错了,因为就在刚才X副主任还在给我们宣讲林副主席如何忠于毛主席!我愕然地望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如此大的思维跨度让人一时对接不过来,直到任我们知青队长的社员陈队长在旁边提醒,我才缓过神来,陈队长在一旁帮腔:“打了咯,不要舍不得,狗不就是人吃的吗?” 我明白了:冬天正是吃狗肉的好季节,而他们却偏偏想要吃了我的朋友!
说真的,我当时没有爽快地应承,对这位大人物来说已经是很失敬了,但尽管是不情愿,怕是躲不过去了!我怔怔地在原地发着呆,又无援地看了看我的狗,那狗毫不知晓人类正在议论吃了它的事,还在知青点的谷场上欢快的玩耍……
“吃”的死刑由我执行——很难描述我做决定时的复杂心情,我那天太无用,居然想不出理由拒绝这位能决定知青命运的大人物。
陈队长找来一根约小拇指粗的麻绳,麻利地在一头打个活结,我“啧”地一声,那狗便摇头摆尾地到了我面前,我迟疑着,真希望它能见势不妙像偷吃猪食被揍时一样夺路而逃,躲过这一劫,但,它太傻了!
活结套进它的脖颈后,我摸了摸它的脑袋,陈队长不失时机地将麻绳朝知青们拉在谷场上晒衣服的铁丝的另一边一抛,顺势一拉,它便被悬空吊起!吊起之初,它可能还以为我在逗它玩呢,脑袋左顾右盼,眼里闪着惊喜的光,尾巴还在讨好地摇晃,我心里一阵酸痛,又上前摸摸它的脑袋,它又习惯地用舌头舔着我的手!持续没一会,大概它发现有些不对,身体开始挣扎,眼神变为惊恐,它一定从主人躲闪的目光中察觉出他没有解救它的意思,再后来,那渐渐突出的眼球最终定格为一种大惑不解,它被迫昂首朝天,如同“天问”一般!
陈队长说,狗有土性,要多吊一会才能死透。于是,冬日里,一条本该长成却因主人疏于爱及而只有半大的黑狗孤零零地吊在空旷的谷场上,它的毛发由于营养不良而干涩蓬松,身上有几处偷食时被打的伤痕……
一晃半个多世纪了,我常会回想起那冬日里知青点谷场上的一幕,那种自责、愧疚与日俱增。我终于能理解为什么有当年参加南京大屠杀的日本兵会在垂暮之年到南京大屠杀纪念碑前长跪不起!我常会回闪它在最后时刻那“天问”般的疑惑:它在想什么?它想问什么呢?它一定是想问:主人,我对你一无所求,对你如此忠实,如此爱你,为什么你要这样无情的抛弃我呢?
是啊,我当时是为什么呢?为迎合一个所谓的大人物,献祭了自己患难与共的朋友。今天的我都恨当年的自己啊,软弱、无用!
知青狗,我的朋友,原谅我没有给你取个名字,但你应该知晓自己是这个名字的,那是偷食猪食时伴随棍棒与痛骂让你记住的!每当我看到现时的狗与主人在岁月静好中闲适、小资地溜达,总会自然而然想起你来,于是自责便如滔滔江水。想我从把你抱养那刻起,何曾有过几次正儿八经地喂养?而你却一定以为生活本该就是贫贱与苟且的样子,认定并不称职的我就是你永远的主人,陪伴主人似乎就是你唯一的、与生俱来的欢乐!
知青狗,我的朋友,像你这样可爱、忠实、懂得爱的狗,上帝是不会抛弃你的,所以你一定在天堂!而我,在人生终了之时,不知天堂的门卫是否准我进入?写下这篇文章是赎罪,相信仁慈的上帝一定会宽恕我的罪孽!那么,知青狗,我的朋友,当我们相见之时,你会原谅我吗?你还会欢天喜地、摇着尾巴扑上来和我拥抱吗?那时,我会大声对你说:对不起,我的朋友,我的知青狗……
作者李谦,1949年生,江西南昌人。南昌二中68届高中毕业生,老三届,先后当过知青、工人、机关干部,退休后居住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