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南方深处】实地寻访美国内战㉙: 天选之人

■作者: 胡惊鸿

从首次战役到四年后的投降协议，现场见证美国内战两大标志性时刻的天选之人，不是殚精竭虑的政治家，也不是叱咤疆场的将军，而是一名千方百计想逃离战火的杂货店老板。

多年后，麦克莱恩感慨道：“战争开始于我家的前院，又结束于我家的后院。”

他说得没错，历史承认了这一点，并因此记下了他的名字——威尔默·麦克莱恩。

第一次马纳萨斯战役的指挥屋

美国南北战争第一枪发生于1861年4月，那是一次南军对北方在南卡州港口驻军的驱赶，北军落单，没有反击，坚守了几天后和平撤离。

然后北方宣战，开始大规模征兵。南北边界的弗吉尼亚州议会投票，表决结果是加入南方阵营。新成立的南方邦联国为表敬意，决定把首都放在弗吉尼亚州中部的里士满，这里距弗吉尼亚州北部边缘的美国联邦（战争中的北方阵营）首都华盛顿仅170公里。攻占对方首都成为战争重点，弗吉尼亚北部也就成为反复拉锯的战争前线。

麦克莱恩就住在这一片区域。他年轻时曾是弗吉尼亚州民兵的少校，退役后在马纳萨斯郊外村庄经营着一家杂货批发店。南北战争征兵时，他已47岁，不适合重返部队了，隐居乡野做着小买卖。但是，战争却找上了他。

1865年7月，南北两军第一次大规模正面交火发生在弗吉尼亚州北部（同时也是华盛顿市南郊）的马纳萨斯，史称第一次马纳萨斯战役。一年后在这里又发生了第二次战役，故得此名。

南军在当地征用了一栋稍像样的民居作为临时战场指挥部，被随机选中的正是麦克莱恩的家。

随南军指挥部名号附赠的是更多北军的大炮瞄向这栋房子。南方邦联军的现场总指挥博雷加德在战斗结束后写道，“这场炮战的一个滑稽效果是，我和工作人员的晚餐被一枚联邦炮弹毁了。弹片落进了我在麦克莱恩房屋指挥部的壁炉里。”

不知麦克莱恩家的房子是否得到修复资金补助。第一次马纳萨斯战役南军赢了，这座属于南方阵营的房屋应该没有遭到摧毁或洗劫。一年后，第二次马纳萨斯战役又在这里打响，还是南军赢了。不过，麦克莱恩已经收拾东西，跑路了。他不想住在战火燃烧的地块，他往南跑了250公里，在弗吉尼亚中西部一处偏远的小村庄住下重新开店。没想到，四年后，战争的标志性时刻又找到了他。

一不小心成了投降屋

快进无数惨烈的战役和战争场面，连续四年，在现美国版图的十几个州，南北两军打了一仗又一仗，死去65万将士，另外还有在颠沛流离中误杀、病死、饿死的无以计数的平民，双方打得气息奄奄，渴望停火，走出战争，机会来了。

1865年4月9日，南军总司令李将军在撤离里士满逃往西部山区的路上被北军包围，一周来东突西拼的逃亡，部队又饿又困。这天凌晨的突围再告失败，李将军骑马去找北军总司令格兰特，打算面谈投降条件。两天前，格兰特曾派人给他送了招降书，当时没回音，现在是退场的时分了。

可是，格兰特在移动中，一时找不到。李将军派出两路人马，向东和向西分别去找格兰特。

格兰特将军在从一个阵地跑向另一个阵地的路途中收到李将军的信，他立刻跳下马，在路边写了回复，让李将军选个地方马上见面。

战场附近有一处只有二十来户的小村庄，名叫阿波马托克斯。南北战争里程碑的一页就挑中了这里，后来这个名字多次出现在历史书中。以南北两军总司令在此和谈签约为标志，南军称降，结束了这场美国历史上死伤人数最多的战争。

签约的具体地点，正是麦克莱恩的住房。有的文章中写：“阿波马托克斯法院”，应该是英译中过程中语意的误解。Court在英语中通常用于法院，但也有十字路口的释义。这是一个位于十字路口的乡野小村庄。

至于为什么定在了麦克莱恩家，当事人对此记述不多。李将军的助手马歇尔负责寻找会谈地点，也许麦克莱恩是马歇尔进村时遇到的第一个房主，也许是因为村里人躲避两军交战，都逃走了，马歇尔只遇到了麦克莱恩。麦克莱恩先向马歇尔推荐了一座废弃的、没有家具的建筑，被马歇尔否决了。随后，麦克莱恩不情愿地提出使用他的住房。

而这个麦克莱恩，正是四年前住在马纳萨斯时，把自家住房提供给南军当临时指挥部的那个人。他南逃到这个小村庄后，继续开店，倒卖糖等战争中人们需要的食品和小杂货，既支撑家庭生活，又供应了南方军民，乱世中求生存。

谁都安排不了这样的巧合。第一次马纳萨斯战役南军指挥部的将官们，已经退出了主舞台。而参加这次终结战争协议的南北两位总司令，四年前还在跑龙套。唯有麦克莱恩用他自己的眼睛和住房，见证了开头和结尾。

可是，这样一个天选之人却错过了发财机会，守着金矿去要饭，命运啊命运！

投降屋还是摇钱屋

1865年4月9日下午三点左右，历史性的一幕在麦克莱恩家的客厅上演，北军总司令格兰特与南军总司令罗伯特李握手，终结了无休止的血腥与死亡，南军投降，战争宣告结束。虽然后面还有一些小冲突，但重归和平的基调已经落定。

会后，格兰特将军先去最近的火车站，通过新修的电报线，向在华府的林肯总统发电报，告诉好消息。当天晚上，华府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签了投降书、交出手下2万多南军主力的李将军则回到村外苹果园的临时住处，第二天与格兰特讨论了细节。三天后他回到已经掌握在北军手里的里士满，在家闭门不出。几个月后接受弗吉尼亚小城莱克星顿的邀请，赴任华盛顿学院院长，在那里度过生命的最后五年。顺便说，他是开国总统华盛顿的后代姻亲，那所大学后来更名为华盛顿和李大学。

格李两位司令签约结束离开后，麦克莱恩家里出现了惊人的一幕。会谈时站在后排的北军将官开始搬东西，从桌子、椅子，到各种家具，屋里所有能移动的东西，都被他们疯抢搬走作为纪念品。他们不顾屋主麦克莱恩的抗议，扔下钱，拿走他的财产。

奥德少将花了40美元买了李将军用来签署投降文件的那张桌子，谢里登少将用20美元买了格兰特起草文件的那张桌子。然后谢里登让手下年轻的军官卡斯特骑马把它带走，作为送给卡斯特新婚妻子的礼物。现在，这张桌子在位于华盛顿市的史密森尼博物馆的美国历史博物馆展出。

平白无故得到一栋每件物品都可以标价出售的房子，屋主麦克莱恩却无视这样的发财机会。两年后麦克莱恩离开了这栋摇钱房，搬回马纳萨斯的老家，又两年后，留下空关的这栋房子因为没有续交按揭款，被银行收走拍卖。麦克莱伦再也没有回到他家这栋一夜成名的房屋，他后来又搬去距华盛顿市区更近的历史老城亚历山大，在美国税务局工作过三年，68岁那年去世。

经商多年，麦克莱恩却没有将房屋名声变现充盈自己的腰包，我估计是因为他心底里站在弗吉尼亚的南方立场，认为投降终究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内心想远离。因为相似的原因，附近居民也没来热炒。拍卖时买下“投降屋”的不是本地人，我根据名字和生卒年月查资料，看到买主的来源信息是加里福尼亚人，他买下后没有自住而是租给了来自里士满的拉各兰家庭。

房客拉各兰从首府里士满搬到这荒郊野外租房住，推断可能是因战致贫的人家，来此十字路口开店讨生活。租住三年后，拉各兰以1250美元买下这处房产。又住了19年，这家的遗孀以10000美元将这栋有名的房子卖给纽约的投资商。

纽约客制定了几个计划，包括拆移去芝加哥参加1893年的世界博览会，以及搬去华盛顿复建，收参观门票以盈利。房屋已大卸八块，打包待运。此时，这项计划在执行中遇到了资金和法律问题而搁浅。

然后，这堆材料就躺在原地晒了五十多年的太阳，经历动物的造访破坏，收藏家的翻寻，风霜雨雪，废墟上恣意生长着灌木丛和金银花。

凭假释通行证乘车领食物

1940年代，美国国会通过议案，拨款将这里复建为国家纪念公园。由于二战耽搁了行动，直到1949年4月9日，麦克莱恩之家向公众开放，这一天是李将军在此签字向格兰特投降84周年纪念日。第二年的4月，包括麦克莱恩之家在内的阿波马托克斯国家纪念公园举行了落成仪式，有2万多人参加，格兰特与李将军的直系后人剪彩。

仪式上演讲的弗里曼在美国内战研究界负有盛名，他因四卷本的李将军传记和七卷本的华盛顿传记，先后两次获得普利策奖。他与他写的两位知名历史人物一样，也是弗吉尼亚人。他形容自己“深深扎根于弗吉尼亚土壤”。

弗吉尼亚州在美国内战中，站队南方。弗里曼的先辈曾为南军服务，他的历史叙述也较倾向于南方视角。他终生居住在前南方邦联的首府里士满，全职报纸编辑，每年撰写近60万字社论，着重于当时的一战二战分析，在军政界影响极大。他兼职电台主持人，每天主持两档新闻时评节目。他还每周飞往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教授新闻学，他总结的“优秀写作七十条规则”，将准确置于简洁之前。他推动成立南北战争国家公园。

弗里曼同时在几个领域取得突出成就，依托于严格自律的时间管理。他每天凌晨三点起床，开车去报社，路过纪念碑大道时向罗伯特·李纪念碑致敬。上午两次步行到附近的一家广播电台，做新闻时评节目。结束后回家小睡一会儿，吃午饭，然后在他的历史研究项目上再工作五六个小时。许是长期高压生活，他67岁那年死于心脏突发疾病，去世那天早上他还如常主持了新闻时评广播节目。

花这么多篇幅介绍弗里曼，是向这位美国南北战争研究领域的历史学者、作家、新闻人致敬。综合各方面因素，弗里曼在观察、研究、写作这段历史中，也是“天选之人”。

现在的阿波马托克斯国家公园在里士满西面150公里的乡野，由多栋建筑组成，都是后来复建的。麦克莱恩老屋废墟上清理出来的5500块旧砖搭建了前门框架。

公园除国定节假日，全年对外开放。有人专挑夏季去，因为此时有机会得到特殊纪念品——假释通行证。

当年，南军投降后，每位士兵可以领到一张假释通行证。此证既表示不再用武器对抗美国联邦，又表示已得到美国联邦豁免，不会受到战争罪起诉。另外，南军士兵凭此证，在回家的路上可以搭乘已被北方控制的公共交通工具，可以在火车站领取食物和物资。在短短26小时内，当地的克洛弗山酒馆印刷了大约3万张空白通行证，由南方的军官发放给他们手下的士兵。

现在，在6月、7月和8月上半月的大多数日子里，公园工作人员会使用旧版印刷机打印通行证，分发给游客。

包括上面这个略带娱乐性的活动，所有的导游与展览项目，都聚集于1865年那个历史性时刻，探讨当时出现在这个村子里的每一个人，格李的会面细节，以及此后的再会面，投降仪式的具体位置，既有亲历者的回忆史料，也有现代角度的解读。

历史是当今现实的前尘往事，当今现实是历史的血脉延续。

作者简介： 胡惊鸿，文艺学博士，作家。生于上海，现居美国南方，北美中文作家协会终身会员。几十年来，中文写作已经成为生命的组成部分，发表散文、评论、纪实作品近百万字，出版个人作品集两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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