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旭 (北卡,夏洛特)
我们有个陈姓三人小群。除我以外,其他两陈都是艺术家。我们时常就某一话题热火朝天的讨论。宁姐有时会抱歉地说,“对不起,来晚了,刚才和老妈聊天哪”。 一个平凡的理由,几个再寻常不过的字眼,却几乎让我的泪滚出眼眶。
母亲今年91,身体还非常硬朗,还能走路、做操,还能读书看报,还能看微信上看视频。而宁姐的妈妈其实比母亲还年长一两岁,她和宁姐的父亲两人一辈子舞台生涯,活跃在戏曲话剧和电影界。宁姐常说,“我妈头脑清楚、记忆力惊人,经常练习朗诵,还能完整地背诵台词”。
她的父母远在北京,隔山隔海隔着话筒还能谈天说地,聊悄悄话,诉烦恼庆成就,而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与母亲“聊天”是曾记何时了。什么时候你不再向妈妈咨询?什么时候你不再与妈妈商量?什么时候大事小情都告诉妈妈的时代悄然结束。
从2011年3月父亲去世,母亲就开始候鸟生活,半年在中国,半年在我美国夏洛特的家。到2021年9月母亲到了在洛杉矶退休的姐姐家,母亲与我在美国前前后后住了十年。母亲其实从60多岁开始听力下降,到了80岁出头已经要喊话,80中旬要直接对准耳朵大喊,到了80末期已经基本失聪,靠写字交流,所有高级的助听器都无济于事。
2022年4月与母亲的一段电话对白是这样的– “旭子啊,我的宝贝,我好想你啊!”(非常好,母亲还记得我的名字,还说想我,听到母亲的声音和想念我已经无限温暖) ”你在哪里啊?” 我“大声疾呼”了大概10遍南卡,母亲最后居然淡定地说,“对,你一直都在南卡。”(非常欣慰,母亲在我这里多年来一直做笔记,所到之处总是勤奋地写下州名市名)“你在哪儿工作呢?” 我又“大声疾呼“了10遍”谷歌“,我知道两个字她也许还能听见能理解。”还在谷歌,很好!“ (母亲还知道谷歌是一个公司,很赞)”你现在和谁过呢?“ (母亲还关心我的个人生活,她的本色,一生都在关心他人)答曰,“球球”,这次我没有多喊她就听懂了。“哦,那球球结婚了吗?他今年三十几了?”(我脑海里映出懵懵懂懂的14岁儿子的憨样,母亲是看着他长大的,但年龄是最早退化的概念。母亲关心下一代的婚姻问题,不论年龄)这次母亲并没有等待答案,也许她冥冥中知道我儿子三十几岁是不对的。“那你多大了?”(母亲其实很早就忘记了我的年龄)”你在哪里啊”“你在哪儿工作呢?“” 你现在和谁过呢?“接下来的30分钟的对话基本就像留声机,重复,再重复,但偶然的会略有展开,让我惊喜,比如,“你在谷歌做什么工作?”(非常好,她知道公司里面还有不同的工种)。
年轻的时候,与母亲聊天,对我非常重要;如今,与母亲聊天,也非常重要,对她非常重要。其实,与母亲聊天也很少是家长里短,柴米油盐,最多的是历史,他们走过的沟沟坎坎,他们经过的风风雨雨,与母亲聊天一直是我的精神食量。
父母曾是东北大学唯一的双博导夫妇,家里每天是车水马龙的学生。父亲的学生也都熟悉”师母“,母亲对父亲的学生也像对自己的学生。两人对学生的关心都比对自己孩子更上一筹,学术上引领不提,生活上也无微不至。如果他们说对孩子是毫米级的粗线条,对学生们是纳米级的细雕塑。
父亲去世后的十年里,父亲的学生们对他的爱戴也放在了师母身上。应该是2017年夏天,我回国到北京,父亲的学生近十人请我和妈妈吃饭。妈妈坐在我旁边,席间,我认为她只是听不见,重复的问题比较多,但觉得母亲还像从前一样睿智幽默。不过,饭后,其中一位我非常敬重的学生把我拉到一旁,“我感觉伯母这次不同以往,记忆和判断力有所下降,有老年痴呆的迹象,你要开始注意了。” 我有些许惊异于他的发现,但也不能不隐然认同。之后的几年里,虽然我尽量找时间与母亲聊天,但我有时候会因为出差把她一人留在家里, 而且认为她的健忘不过是自然衰老的原因。值得最近才开始研究老人孤独、空虚、缺乏交流或是导致大脑能力下降的诱因。
2022年底去姐姐那里看妈妈,她家房后有三颗直刺云霄的树,母亲仰望着树,无奈地说,”我现在每天就是和它们聊聊天,说说话,想走也走不了了”。我无言以对,只有潸然泪下。安东尼·霍普金斯主演的《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也是描绘母亲的。她仿佛回到了童年,中间的几十年,事业,婚姻,孩子,好像都虚无。她是困在时间里的母亲。想想时间的概念本来就是人类界定的,也许到了这个年龄,一起回归自然。时间,可以相对,可以倒流,可以不再有。
我们早已学会与她微笑点头的”对话”,虽然聊天的日子已经远去,但还有对话,更有”点赞和首肯”。2023年五月初(没想到,这次竟是永别),又去洛杉矶看母亲。她坐在外面晒太阳,我在她眼前跳舞,她像孩子一样拍手鼓掌,”跳得好!” 她连声点头赞叹。我摘来各色的花,摆放在一张白纸上,她捧着看着欣赏着。让她几乎无声的世界里还有舞动和色彩,是我最后能做的。
这样的”对话”虽然凤毛麟角,有时只是无声,仍是何足弥珍。
和母亲聊天,廉价而无价。
附注:
这篇文章写于一年多前,写到2023年5月的事,已经眼泪哗哗,无法继续,今天勉强草草结束,更是一字一哽咽。当时动笔的初衷是希望所有还能与母亲聊天的人,多多陪陪母亲。曾经以为和妈妈聊天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是永恒的事情,直到不知何时,那看似简单的你言我语,会不再有;看似重要的工作,并没有那么重要。今天,母亲走了,我顿足捶胸,这个初衷比当时更为切肤和紧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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