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贺冰凌先生从事幽默小说创作50周年
(1972年——2022年)
经典回顾系列
小说作于2002年10月3日,曾载于:《小说月报》(原创版)、中国侨网、新华网、美国《东方》杂志、《星岛日报》等,经授权转载
老金睁开眼睛,扭头一看电子钟,6点02分。每天都是6点醒来,左右不差几分钟。当年车间里经常夜班会战,他带着工人干到凌晨三四点,回家睡两个小时,也就醒了,又去工厂上班。如今退休了,又被儿子金城接到美国来养老,生活和环境大变,可这习惯,仍然雷打不动。
老金穿好衣服,把地毯上的被子枕头抱上床。三人软床又大又厚,可以横躺竖躺,可以随意乱滚,但他就是不习惯,翻来覆去像浪里的船,睡不踏实。所以晚上睡觉前,他就自上而下睡到地板上,新地板毛地毯,铺上垫被,头靠鸭绒长枕头,身盖三人真丝被,睡得实在。
老金拉开垂条窗帘,俯视着平缓的山林,再遥望远处若隐若现的长岛海峡。住在这山坡上往下看,往远看,眼界宽阔,怎么看怎么舒服。两年前儿子要买这栋房子,曾经打电话告诉他。他急着说,千万不要买山里的房子,山里危险,要买就买城里的房子,城里人多安全。儿子在电话里笑着说,在美国恰恰相反,城里空气不好,房子又挤,黑人又多,才不安全呢。儿子还向他解释说,山里的房子最安全,越是山里面越安全,房地价越贵,那叫高尚区,都是有钱人住的。他当时被搞糊涂了,到了美国才明白,山里的房子是高级。
十二年前,儿子来美国自费留学,书没好好读,整天泡在餐馆打工。打了三年工,赚了些钱,自己开起了外卖店。开了三年店,卖了外卖店,又买了堂吃店。几年经营下来,生意蒸蒸日上,又娶了一个早年来美的台湾姑娘,买了名车洋楼。这洋楼上下两层,大小十八个房间,配有车库地下室游泳池,周围还有一大片绿草地,总共花了三十多万美金,乘上八,折成人民币就要二百五十多万。老金心想,这比当年资本家还“资本家”!要是这洋楼能搬回去多好,可以让亲朋好友看看,那才叫风光。可惜搬不回去。
老金到美国来已经四个多月,刚来还有新鲜感,现在已经没有了。语言不通,又不会开车,整天困在家里,感觉好像被软禁一样。儿子是孝子,想尽办法让他舒服,让他开心,但儿子一天到晚忙老饭店,还要开新餐馆,根本没有时间带他出去玩。只好挑好吃的东西买,两个大冰箱塞得满满的,专门装了“小耳朵”,让他天天能看到中文电视节目,又订了《侨报》、《星岛日报》和《世界日报》,让他看到来自各方面的消息。有吃的听的看的,就是没人聊天,老伴早几年去世了,没有唠叨话了,耳根清静了,心里却发闷。在国内时候,工厂大院里,同事老友每天相聚,聊天下棋搓麻将,时光过得飞快,还能解闷。可到了美国,没人讲话了,舌头都发硬。儿子叫他给国内亲朋好友打电话,而且叫他随便打。儿子舍得,他舍不得,除了打给大儿子家,和孙女讲讲话,最多给相好赵淑娟打个电话,甜蜜一番,也是有限的甜蜜。一是心疼电话费;二是赵淑娟对他坚而不定,在他从车间主任的位置退休后,一度对他疏远了,这使他心凉了好长一段时间。虽说他到美国,赵淑娟又回心转意,但他的心已热不起来。后来再想想赵淑娟曾经对他的好处,想想那些又惊又险的偷欢,他也心平气和,不再计较了。
刚来的时候,老金不敢接电话,一听到电话铃响,心就哆嗦。碰到讲英语的,他就和哑巴一样,讲不出话来。后来“哈啰,三Q,古拜”也学会几句,胆子就大了。再有电话铃响,他伸手接来,张嘴就是一句“哈啰”。碰到讲英语的,他照样用汉语对待,让对方知难而退。然后,他一声响亮的“古拜”,做到善始善终。
老金强迫自己习惯这种孤独的生活,有时想这是悠闲,就享受悠闲。有时想这分明是煎熬,那就煎熬吧。比起住在工厂大院那些同事老友,自己不是皇帝老爹?
十点钟,金城穿着睡衣步下楼来。儿子瘦高身材,直直的一个长人,瘦而不薄,反倒显出精干。老金觉得儿子这点像他。
金城一见父亲,就满脸堆笑问:“依爸,早饭吃了吗?”
老金说:“吃过了。我煮粥了,你也吃一点。”
金城拉开冰箱门,倒了一杯橙汁,说:“我到餐馆去吃。”
老金说:“还是吃点粥好,有米肚子实。”
金城说:“好,我吃一碗。”
老金帮儿子盛了一碗粥,摆下三碟小菜:肉松、小酱瓜、豆腐乳。
金城喝了一口粥,说:“要是有咸橄榄干就好了。小时候,天天吃咸橄榄干,都吃厌了,现在反倒想吃咸橄榄干。人啊,也真有意思。”
老金说:“那时候是穷,没办法。你知道我们福州人为什么一天到晚吃粥?稠稠厚厚的?因为米紧张啊。煮不起饭,就煮粥,太稀了,人吃了没力,所以,就煮成绸稠厚厚的。文化大革命时候,粮店里还要搭配百分之五十的番薯片,番薯米……”
金城说:“想想依爸依妈养我们三个兄妹也真不容易。等到我们大了,我也赚钱了,依妈又升天了。明年是依妈五周年祭年,我回国一趟,到乡下买一块墓地,让依妈住得舒服一点。”
老金说:“金城,我以后就和你妈一起住了,你墓地买大一点。”
金城笑了:“依爸,你现在千万不要想这些事。你做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现在就是享福,好好享福。我买了这么大的房子,就是让你住的。”
老金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不可能一直住在美国,再住一个两个月,我还是回去。六十年了,住在福州,住习惯了,厂里宿舍,几十年同事老友,也有人讲话。”
金城说:“啧,我也没时间陪你。”
老金说:“我帮不上你忙,已经很不好受了,还怎么能要你陪我。”
“哎,依爸,你可以帮我……”金城双眼放亮,站起来,走了几步,说:“对!依爸,你来做‘听雨楼’老板,总经理。我正好新店要开张,人手调不过来。我今天早晨还在和贝蒂讲这件事情。”
老金摇着头说:“这怎么可以呢?开玩笑。”
金城说:“可以。依爸,绝对可以。第一,你做车间主任二十多年,有经验。第二,你人很威,不要讲话,人都怕你。”
老金说:“我对餐馆那一套不熟悉,心里没底。”
金城说:“依爸,都没关系。餐馆事情几天就熟了,厨房里面有大师傅管,你代目一下就可以了。大堂、酒吧有经理,你做总管,总经理。”
老金说:“还有,英语呢?我不会讲,碰到洋人怎么办?”
金城说:“那更没关系了,你又不要收钱,不要端菜,那些维特(Waiter侍者)、凯雪儿(Cashier收银员)全包了,酒吧有巴腾德(Rtanaer调酒员),还是洋小姐,由她去做。你就在柜台里,看看报纸喝喝茶,累了,小房间里倒一倒,有事情没事情出来看一下。有你盯在那边,下面人也不敢乱来。餐馆里面,什么事都好做,就是一件事很难做。不要看餐馆只有二十多个人,有内地来的,有台湾来的,香港来的,什么人都有。内地里面有广东人、福州人、上海人、浙江人,相当复杂,很不团结,一天到晚都是吵架,我哪有时间去劝呢?”
老金说:“劝什么?下面人有点矛盾好,争来争去,你在上面平衡平衡就可以了。要是下面人都很团结,团结得和一个人一样,那才不得了,那就来对付你了。他们之间没矛盾,就是他们和你的矛盾了。那才真叫你头痛呢。”
金城睁大眼睛:“依爸,你这一套厉害啊!相当有道理!到底你在车间里当主任这么多年,管人绝对有一套。依爸,你去整理整理,今天就去,做‘听雨楼’总经理。”
老金说:“这怎么可以?还要商量一下。”
金城说:“依爸,这又不是在国内,提拔一个主任,还要上级讨论,党委通过。这是我们自己的餐馆,我们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老金拍拍脑门:“嘿嘿,习惯了。可以啊,我今天就去。”说完,他披上外套。
金城急忙拦住父亲:“依爸,你又不是到车间去,可以随便穿衣服。你今天是去做饭店总经理,就要穿得体面。把我给你买的几套西装拿出来,挑一套穿,还要戴上大花领带,以后每一天都要这么光彩。就是平时穿休闲装,也要穿大红大花的。你看隔壁白楼那个老依伯,七十多岁了,穿着大红衬衫,看上去和青年哥一样。美国老依伯老依姆都是一样,越老穿得越红越花。依爸,以后那些从国内带来的白衬衫蓝裤子都扔了。”
老金说:“留着留着,我带回去还可以穿,或者送给乡下亲戚穿。”
这时,金城太太贝蒂也下楼来了。金城把刚才的意思说给贝蒂听。贝蒂拍手叫好,转身上楼取了几套西装和领带,挑了一套藏青色西装。老金到房间里换上西装。金城又帮父亲扎上领带。贝蒂惊叫一声:“哇!爹地好好酷噢!”
老金低声问儿子:“什么叫酷?”
金城说:“酷,就是派头。依爸这一套西装一穿,就是总经理的派头。”
贝蒂挽起丈夫的手臂:“爹地穿上西装,比你还酷。”
老金不好意思笑了笑:“哪里哪里,我人已经老了。”
贝蒂说:“老了才有魅力噢。‘听雨楼’那些小姐太太保证会被爹地迷倒的噢。”
老金坐上儿子的林肯新车,直驰“听雨楼”。员工们已经陆续到齐。金城把大家召集到大堂,说:“大家都认识了,这是我父亲。从今天起,他就是‘听雨楼’中国饭店总经理。大家有什么事情就找金老总。”
老金向大家点一点头,说:“同志们好。”
大家笑了。油锅师傅老钱说:“首长好。”大家大笑。惟有酒吧小姐戴安娜一头雾水,耸着肩,看着人笑。
未完待续……
冰凌简介:本名姜卫民,旅美幽默小说家。祖籍江苏海门。1956年生于上海,1965年随家迁往福州。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毕业。曾任《法制瞭望》杂志编辑部主任。1994年旅居美国。现任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会长、纽约商务传媒集团董事长、纽约商务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国际作家书局总编辑、《纽约商务》杂志社社长、《文化中华》杂志社社长、《国际美术》杂志社社长、海外华文媒体协会荣誉主席、杭州冰凌文化传媒有限公司董事长、福州大学客座教授、浙江工商大学杭州商学院人文学院名誉院长、兼职教授、福建中医药大学客座教授、河北美术学院终身教授、浙江中华文化学院客座教授、阳光学院客座教授等。1972年开始小说创作,主要从事幽默小说创作与研究,出版《冰凌幽默小说选》《冰凌自选集》《冰凌幽默艺术论》《冰凌文集》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