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胡惊鸿【华e生活笑侠整理】
那个隐入尘烟一个半世纪后，又被揪出来担责美国历史原罪的背锅侠。
那个受夏洛茨维尔骚乱、弗洛伊德案抗议活动波及，其矗立在美国各大城市中心一百多年的雕像被斩立决移除的躺枪者。
那个在美国内战中，抵抗四年，熬到南方灯枯油干，顶着压力签署投降协议以止损的败军总司令。
那个在社交媒体潜藏着，一露面就可能撕裂朋友圈的话题火药桶。
罗伯特·爱德华·李将军。他还有活着的后人吗？如果有，他们会如何看待眼前的一切？
冲上头条的李牧师
网搜，居住在北卡州的牧师罗伯·李率先冲进视野。
李牧师自称是李将军的侄系后人。他接受多家媒体采访，说他有生之年的目标就是移除所有李将军的雕像，清洗祖辈的罪恶。
李将军后人反李将军。这则意味深长的新闻，将李牧师送上了各大媒体的头条。
2021年，弗吉尼亚州州长在首府里士满拆除李将军雕像的仪式上，向公众介绍了站在他身旁的李牧师。
李牧师面对激动的人群，慷慨陈辞：“我确信我的祖先罗伯特·爱德华·李正在坟墓里翻滚。让他翻滚吧！”
多重元素叠加，这真是一个历史性时刻。
弗吉尼亚州是李将军的家乡，也是当年南方阵营的坚定依靠。李将军放弃了林肯递过来的北军总司令辉煌职位，就是为了跟从弗吉尼亚州议会的投票结果。四年南北战争，李将军一直守在弗吉尼亚，直到弹尽粮绝，以南军总司令身份，签署投降协议。
里士满当年是南方邦联的首都。高耸着五座前南方将领雕像的纪念大道，周边聚集着名人故居和各式花园洋房，一百多年来成为城市地标性景观。此番痛下决心，移除雕像，象征着这座前南方核心城市迎来了里程碑式的大转折大决裂。或许也可以解读为南方战败后，经历了一个半世纪的洗心革面，终于水到渠成。
在里士满市拆除李将军们的百年的雕像，其实还面临管辖权、产权、经费等具体的法律和经济难题。弗吉尼亚州长为此花了很大力气。
话说这位州长是土生土长的弗吉尼亚本地人。这也就意味着他的祖辈大概率曾站队南方邦联。
果然，政敌挖出了他的黑历史：这位左派民主党州长的祖辈，曾为南军而战。所以他是大右派的后代。
而且，他本人二十多年前读大学时，曾把脸抹黑，扮作黑人，与三K党装束的小伙伴合影。旧照片曝光后，州长不仅被反对党逼宫，自己所属阵营的民主党大佬佩洛西、拜登都要求他辞职。
州长挺过了危机。他争取到了当地黑人领袖的支持。移除李将军雕像是他的承诺，也是他以更坚决的革命行动表明政治立场。
李将军后人在拆除仪式上的站台表态，让这场大义灭亲，更增加了厚度和流量。
只是，蹭热度的搅局者来了。
虽然《华盛顿邮报》也是移除李像的支持者。但这家曾经踢爆水门事件，逼美国总统尼克松下台，展示新闻第四种权力的资深媒体，不乏追求深度和角度的新闻人。
一篇调查李牧师家族的长篇报道随后刊登在《华盛顿邮报》上。记者深入调查了李牧师和李将军上下几代人，指出此李非彼李，两者之间没有亲缘关系。
对于李牧师自述的主要证明——小时候奶奶指着墙上的旧照片说，这是李将军，你的祖先，家人称他鲍勃叔叔。华邮的调查报告找到了这位鲍勃叔叔，是李牧师的祖先，也曾参加了美国内战中的南军，但只是普通士兵，不是李将军。战后鲍勃叔叔异常长寿，被当地报纸报道，留下了白纸黑字的公共痕迹。
华邮的结论和建议：口口相传的家族叙述可能会走样。在找到新的证据以前，建议政府和媒体在面向公众的描述中，不要将李牧师作为李将军的后人。
调查报告发表前曾送达李牧师听取意见，但没有得到回音。
李家很复杂
另一篇新闻报道显示，李将军家族确实还有不少人活着。
在马里兰州从事房地产开发的老李是李将军的远房表亲。老李说：“就像世界上许多事情一样，李家很复杂。”
李氏家族深深扎根于美国早期历史中，与美国第一、三、四任总统华盛顿、杰斐逊、麦迪逊有着或近或远的亲属关系。这三位国父级人物也分别是大陆军总司令、独立宣言起草者、宪法起草者。李将军的亲生父亲曾跟随华盛顿打江山，后任弗吉尼亚州长。李家宗亲中担任独立法官、国会议员、州长、联邦军队要职的有好几位。
当然，娶了华盛顿继孙女，又担任南军总司令的李将军是李家最著名的成员。
远房表亲告诉记者：内战让兄弟、堂兄弟之间发生争执。我们今天仍然如此。
虽然这位远房表亲的祖先作出了与李将军不一样的选择，加入了北军。但他认为，当今情况下，移除李像，对种族和谐共处并没有推进作用。
李氏后人中也有一些是与黑人混血的。他们则表达了另一种较为普遍的意见。
“这很简单，我的祖先是一个为保护奴隶制而战的奴隶主。如果他的一方赢了，那个奴役制度也会包括我。 是时候拆掉这些雕像了。”
尽管他们站在雕像辩论的不同方面，但他们都可以追溯到与李将军共同的祖先——弗吉尼亚早期定居者理查德·李，来自英格兰。
一百年前的1921 年，李协会在弗吉尼亚成立。该组织的宗旨是：更好地了解李氏家族为美国的服务。
面对记者询问，李协会拒绝谈论雕像问题或内战前李氏家族与奴隶制的长期联系。秘书长说：”协会有不发表公开声明的政策，所以我无法在这方面提供帮助，”
体育老师李五世
华盛顿邮报记者找到了李将军的直系后代，一个与李将军同名的中年男子——罗伯特·爱德华·李五世。
欧美人给孩子起名，喜欢取用长辈的名字以示尊敬认可。如布什父子同名同姓同中间名，如英国王室中的查尔斯、威廉、乔治、爱德华一大堆，只能后面跟数字来区分。
李将军生了三子四女。长子的名字最豪华版，乔治·华盛顿·库斯蒂斯·李。取自于他的两名曾外祖父，其中之一是美国男一号乔治·华盛顿。
二子用了家族中其它尊者的名字。直到第三个儿子，才取用了李将军的名字，全称：罗伯特·爱德华·李二世。
李五世应该是这三个儿子的直系后代。他住在大华府地区，距他家被征用作美国国家公墓的阿灵顿祖屋不远。他是弗吉尼亚州麦克莱恩市波托马克学校的体育老师。
李五世很低调。网上只搜到一篇《华盛顿邮报》的独家采访。记者是他学生的家长，在2017年夏洛茨维尔骚乱发生时，拜访了李的办公室，谈论他的名字以及承载的历史。
报道上没有出现李五世的照片，也没有其它媒体的跟进采访。
对于夏洛茨维尔骚乱中发生的死伤，李五世说”这是如此悲伤的事件。我讨厌有些人躲在罗伯特·李的名字后面，说他们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他和南方。不，这不是他所代表的。他是战后立即放下武器，让我们把这个国家重新团结起来的人。”
记者问：你认为有些人误解或歪曲了他的遗产？
李五世说：”是的。我们家人从来没被告知他为奴隶制而战。他是为了弗吉尼亚州和他的祖国而战。”
记者说：“可是，他曾拥有奴隶。”
李五世答：“是的，确实如此。华盛顿、杰斐逊、李将军都曾拥有奴隶。他们只是他们那个时代的人。奴隶制是可怕的制度，是美国历史上的污点。”
顶着罗伯特·爱德华·李这个全名，在日常生活中是什么感受？
面对记者这个好奇的问题，李五世说：“我父亲还健在呢，今年92岁，他是四世。我的儿子是六世。我们不是刻意要保持这个名字，而是对我父亲我爷爷的尊重。我去里士满以南，比如今年春假去南卡州，在加油站和饭店刷信用卡时，这个名字引起过惊叹。他是美国这场重大战争的失败将军，人们却对他有着难以置信的敬意。看到这个名字，他们总是有很多赞美。但我们不会那样过我们的生活。我们谈论李将军的时间非常非常少。”
对于拆除李像，李五世的观点是：”如果可以避免夏洛茨维尔死伤悲剧，那就把它拿掉。这不是我们家人感兴趣的，也不是李将军想要的。或者也可以把这些雕像移到有历史背景的地方，比如博物馆。放在 1860 年代的背景下，让人们更好地了解内战人物生活的时代。把对话和辩论交给市政厅会议，让立法者投票决定。 如果李家或其他有南方邦联血统的家族可以提供帮助，我们很乐意效劳。 但是亲爱的上帝，我们必须避免夏洛茨维尔悲剧的再发生。”
寻访李将军后人的过程，也是遇到不同人物不同想法的过程。李家很复杂，世界也很复杂，并因为包罗万象的复杂而值得探寻。
对于李将军，对于雕像，对于战争，对于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物，每个人的言行、姿态，是其所处位置、成长经历、知识结构，以及利益关系的总和。无需强求一致。强求也无法一致。
接受差异，容忍不同，才能更好相处。家人朋友关系如此，国际关系也是如此。
至于理解、懂得、契合，那是高山流水，是难得的幸运。
作者简介： 胡惊鸿，文艺学博士，作家。生于上海，现居美国南方，北美中文作家协会终身会员。几十年来，中文写作已经成为生命的组成部分，发表散文、评论、纪实作品近百万字，出版个人作品集两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