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美航标】东方学者传统 ——萧丽玲教授剖析学习态度及文化自信

一袭优雅得体的旗袍,一抹恬静温暖的微笑,出口是流畅悦耳的英文,讲授的却是中华文明中的春秋家国、梨园不朽经典里蕴藏的东方哲学。

这就是笔者初见萧丽玲教授时的感受。

萧丽玲教授在北卡罗来纳大学教堂山分校的课堂可谓一座难求。来上课的绝大多数是土生土长的美国南方学生。他们当中有人因这门课而对中国发生兴趣,走出课堂后寻找机会去东方寻梦;有人因为被萧教授讲授的内容以及她本身的人格魅力吸引,连续几学期都选她开设的课程,不愿离开;有人课上意犹未尽,课下还跑来跟她学习弹奏古琴;更有一些亚裔、留学生、中国移民家庭孩子,在萧教授的课上寻到血脉因子里与祖辈、传统和华夏故园息息相通的灵魂密码。

萧丽玲教授

中国学生、学者应该找回遗失已久的“考证学”传统

航(刘航):萧教授,您在台大读过书,在英国取得博士学位,又在美国的综合大学积累了近 20年的教学经验,您认为中国学者、学生要在世界舞台上取得成绩,最重要的素质是什么?

萧(萧丽玲教授,以下简称“萧”):我想无论在哪里,一个人的基本功扎实与否对他未来的发展都非常重要。比如读一首诗,一字一句都了解,要比你广泛地、囫囵吞枣地去读十首诗增长的功力都深厚。所以有中国的学生、学者过来之后我就叫他们先不要跟我谈理论,先去读文本,把文本一字一句都读好再来跟我聊。

航:您是指精读?

萧:这是现在的说法,但古已有之。中国学者应该拾回自清代以后逐渐遗失的“考证学”传统,回归文本精读,未必要去套用别人的理论。我们说当年在考证学里若说是这个字,不是那个字,必须要了解整个文脉。对整个文脉的研讨就是文本分析,是复原古书。我当年读书的牛津大学,数百年来就是坚持很细致的文本分析。而反观当代亚洲的很多学者,反而是被美国的这种意识形态、主义、理论的东西冲昏了头。

当你能够静下心来,细致地研读文本,你会发现,对于中国文本来说,当表意简化成只有 20个字的诗词时,“推”“敲”就很重要。都知道“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的典故,真正学以致用的人实在难找。而我幸运地经过这样的培训,如今做文本研究,题目都不大,但你可以从我的研究中读出新意。

航:您指的动辄谈主义、谈理论的风气是什么时候形成的?为什么我们不能一味跟风?

萧:从 20世纪 70年代以后,在世界范围内的人文学术领域,所谓的后现代主义学术思想变成了研究的主流。所有的老师都走向理论,仿佛不把自己的研究归结在一个理论之下就赶不上形势。现在即便是在大学英文系的课堂上,谈的也都是理论,而不是那些伟大的作品。

那么学生,他又不一定是要做学者,他最主要的任务是要读具体的作品,让这些伟大的作品本身去滋养自己。可是当你上这些课,越来越多是理论,那么孩子们为什么还要把英文当主修呢?但放眼目前美国大部分高校的(人文学科)院系,很多目前还是执迷不悟的状态,找的人(聘用的教师)也越来越多是搞理论的,搞到最后,就是导致老师越来越多,学生越来越少。结果对于理论的这种追求,其他系也都跟进啦,包括我们这样研究东方的院系。

航:所有人都只谈理论,就导致学生逐渐失去对学科本身的兴趣了。

萧:就我的经验,我当年到明尼苏达大学任教以后,学生一上我的课马上就会很喜欢,为什么?因为我不谈理论,我谈的都是怎么样去了解中国文化,完全是从中国文化的立足点出发,那他们主修中文的学生,当然最主要是了解中国文化,而并不是了解“如何套用西方理论来解释中国文化”。

航:今天在强大的西方文化背景下,能够坚持自我的中国人大概是越来越少了。大家或许原本就不知道该坚持什么……就学术而言,这样随波逐流的后果是什么?

萧:平心而论,现代中国人真的可以说是已经不太了解中国自己的文化了。那么你用不太了解的东西,去套同样不了解的东西,结果做出来的东西基本上就是无边无际的泛论,没有办法得出特别精辟的见解。所以我告诉这些学者,你先把西方理论放到一边去,去读文本,看你能读出什么。当你真正能从文本里读出些什么了,那么即使你再去用西方理论套,最起码不会是把马嘴对到牛头上。

其实我如今仔细回想,就学术发展而言,如果我当年没有来美国,而是取得博士学位以后回台湾工作,可能意义会更大一些,因为至少可以训练下一代的学者。后来我在美国开始任教,渐渐地有能力帮助到别人以后,我就开始支持(招收)中国访问学者来这里跟我一块学习,结果遇到的很多就是我所说的“满口理论的学者”。

航:在国内,一提起美式教育往往褒扬声一片,但在您看来是问题多多。 

萧:当然,我们讲人文,不讲其他。不能否认,在科学等其他领域肯定有很多学生毕业以后很赚钱。可是在美国,主修人文的人越来越少。这个少,不是说学生没有热情,比如我先生任教的英文系,一向被认为是人文学科的学术带头。他们在 20 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时候,教学方式还是读基本的西方英文经典作品,也就是咱们从小到大耳熟能详的那些重要作品。所以那时,你至少可以通过这些好的作品,在老师的引导下受到启发。但而今,精读,甚至阅读本身的空间都在被不断压缩。

航:这是美国文科教育的问题。但您指的“开口闭口谈主义”是目前从中华文化背景里走出来的学者们的通病吗?

萧:是的!这是一个通病,不管是从中国台湾、中国香港还是中国大陆来, 是现代学者的一个通病!因为西方文化毕竟太强势了,美国学术文化太强势了。加上中国从 19 世纪之后,有些知识分子对自己的文化失去了信心。

航:那么对于当代学生、学者来说,如果说之前失去的是文化的自信,那么在您看来现在怎样学习,才可能找回学术理论的根基?

萧:我本人深受牛津学术文化传统的影响,牛津传统屹立 800多年不倒的原因就是其不是用外来的框架,是回到老老实实治学,读文本,规规矩矩做学问, 每一字每一句去了解,把这些字串到一块儿,去了解背后的意义是什么。我的老师们这样去读英国文学、读英国历史,他们也用同样的态度去读中国的文化历史。当年我到牛津以后,就开始读英国 19世纪的原版小说,这个习惯已经坚持了 20 年。对于一个学者来说,要仔仔细细读好的原作,这非常重要。

重拾“考证传统”绝非易事,学生要经得起批判

航:您当年从台大毕业一开始到牛津是否也有不适应,这期间有怎样的转变过程?

萧:我第一次跟我的导师杜德桥(Glen Dudbridge, 著名英国汉学家)上课的时候,还有点懵懵懂懂不太了解。记得报到的时候,我高高兴兴地跑去跟他说:“老师,我已经把图书馆证件办好啦!”老师说:“很好哇,你要准备开始上课了吗?”因为牛津大学是一对一上课,不是大的班级上课。老师事先告诉你读什么、写什么,然后他对你交给他的东西进行辅导和评判。

英国汉学家 Glen Dudbridge 博士

航:就像带研究生吗?

萧:对,但它的大学(本科)部也是一样,都是个别辅导。牛津大学、剑桥大学的这种师徒传承的经验和教育制度经过多少代学者的实践检验,非常有效, 美国这种方式就很难做到真正有效。但很不幸,放在今天来看,牛津大学、剑桥大学的这种方式有它们明显的缺点,就是学费太贵了。

回头再说我的老师,他见我刚来就兴高采烈地来见他,就拿了一篇文章给我,然后告诉我说:“下个礼拜读这篇。”那我就说:“下礼拜见。”因为当时还没有正式开学嘛,我就打算先回宿舍去。但当我下意识看了一眼老师拿给我的文章时,真是吓了一跳!那一篇文章是完全没有句号和逗号的《红楼复梦》的序。

于是我直接转头走向图书馆开始查典故,开始我也还不以为然,但到后来越细读越感觉脑门渗出汗来……原来这个序,虽然只有半页纸而已,但每一句话, 都有两三个典故。你如果不查明白,根本不知道他在讲什么。所以我就花了整整一个礼拜的时间,基本没干别的事情,把我所认为是典故的地方一个一个地查。但不幸还是有其中一句没查到,我现在还记得那句叫“两盈之间”。当时实在没看出来那是典故。到了上课的时间,我就按字面翻译把这句念了出来,结果被老师严厉批评了。老师说:“这是一个典故,你根本没有查到,你完全不知道它是一个典故。”我闷着不说话,心里肯定也是委屈。但老师说:“去查!这是一个典故,我如果查得到,你一定可以查得到!”

好吧!我只能这样回去再认认真真地继续查。

时过境迁,我跟老师聊天,他告诉我,通常那一篇文章是他给研究生的下马威。大部分研究生拿到文章的反应就是:“哦,下礼拜才上课嘛,到时候带着这张纸出现就好了嘛。”这位研究了一辈子中国文化的英国绅士说我是第一个有点儿不一样的学生,能当时就意识到那篇文章有多难,有多少典故,然后回去认认真真做功课。

航:看来您那天虽然挨了批评,但其实给老师的第一印象还不错。

萧:至少老先生事后承认,他失去了一次给学生下马威的机会。我记得另外一次也是这样,某篇序里谈到一个词叫“胜国衣冠”。因为我不是中文系出身, 古文功底没那么深厚,并不知道原来这个“胜国衣冠”不是表面上的意思。结果我就从字面上理解,觉得因为是“胜利”的胜嘛!就想说是当朝对不对?结果不是呀!原来“胜国衣冠”讲的是“前朝的衣冠”,于是又被老师严厉批评。老师直接说:“你看,都没有查,就来上课。”然后他就把一个字典丢给我。说你现在当面查!“胜国”是什么意思!结果一查……老先生说:“你看,你读中文,就不能够假设,你把前朝读成了当朝,怎么可能了解他真正的意思!”

航:看似只有一个字读错了,结果意思就完全反了。

萧:碰到这样的老师,我一段时间在阅读的时候,甚至已经失去了信心,看起来好像不见得是这个字面意思,那么就要赶紧查查看。现在看来,这就是必须要做到的阅读方式。古人就是这么读书的。“考据”,就是“字字句句”在证据上面来讲究。你要有很多逻辑上的思考才能决定到底是用哪一个字。

航:咱们现在太浮躁了,是吗?

萧:是这种治学态度和肯下功夫的精神现代人没有了。我很庆幸,自己当年在台湾没有碰到真正意义上的“考证学者”,结果到了英国,碰到了全世界“最后一位考证学者”,就是我的老师——GlenDudbridge博士。然后在他的手下,我受到非常扎实的训练。他是心怀使命的那种人,不会顾及学生一时的心情好与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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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您的博士学位能顺利通过,必然付出了比别人更多的努力。

萧:我还记得老师说我毕业口试的时候,他感觉是“我在考场里面考,他在外面考”,他认为如果我考不好,就表明他这个老师不够好。他还说他仔细回想过,从一开始我到牛津,到如今毕业,这中间整个学习过程,他都没见过我在办公室哭过。

我说:“没有,我在外面哭过。”

然后他就说,所有的研究生都在他的办公室里哭过,他就是为了让他的研究生对这些东西,一字一句都要很小心、很注意,他通常都会把学生骂得一塌糊涂。我是唯一一个没有被骂得当面掉眼泪的学生。

我说我记得呀!我记得您第一次骂我的时候,我出了您的办公室魂都丢了,

都忘了我是在牛津。可是我经历过那一次以后,就发誓我不要再经历第二次。于是从此以后,在学习方面,我除了那一次的“胜国衣冠”以外,就真的是每一次都查得很清楚,就是不想再被骂一次。

航:杜德桥老师一直很严肃吗?

萧:生活中他很和蔼可亲,还记得那一次我跟他聊完,他确定我的论文通过了以后,说要请我吃饭。因为我那时候已经在美国工作,是从美国回去(考试) 的,并且那时候我已经跟我先生结婚了。

航:噢,之前还不大好意思问您的个人生活。

萧:这次宴请,我先生也一块儿去的。我的老师也把师母带来,我们四个人一起去庆祝。在我们吃完晚饭要离开时,老师就跟我先生讲:“She takes criticism,likeamam.”(她经得起残酷的批判,像个男人一样。)

航:这算是对您的毕业评语。

萧:对,他认为我一个从亚洲来的弱女子,应该会被骂哭。结果我不但没有当他面哭过,也不会因为被他批判得一塌糊涂就放弃,越挫越勇,偏要做得更出色, 于是他就说我像个男人一样。能够得到这样的评语,我认为这是对我最大的肯定。

掌握考据方法,赢得世界尊重

航:您做学生时老师对您这样要求,现在您的角色也是老师,在您的课堂上是否也是这样要求学生的?

萧:不能完全一致。现在的大学,英美学校系统的方式都有很大不同。我想在今天美国的教育背景下,尽可能教学生认识一些传统的中国文化也很重要。因为 UNC是一所综合大学,大部分主修理工。对于理科生而言,我们要求他有通识学分,就是说要求他们有一门文科的课。喜欢中国文化的美国孩子很多,另外对于国际学生来说,语言的原因,他们不可能去上英文文学课,中国文学课(用英语教授)对于亚裔或对东方文化感兴趣的学生是一项不错的选择。

航:您是一毕业就来这边教书了?

萧:2000年的时候,正好是我读博士的最后一年。当时论文还差一章节没有写完,就想说试试看自己的就业行情怎么样。于是那年开始,我就在美国和英国都投申请信,没想到当时很顺利就在明尼苏达大学得到教职。

应聘的时候,他们要求我做一个演讲,我记得当时讲的就是如何分析处理一幅画。就是你刚刚看到的那一张闵齐的《傀儡图》,我把所有里面一点点小的图像(元素)全部都解读到一个中心理论下。因为在整个中国研究界还没有人这样做。所以就变成,虽然我不套用西方理论,可是结论直接从作品里出来。

那场演讲课之后,他们差不多当时就决定聘用我了。

闵齐伋的《傀儡图》

航:还没拿到博士学位就得到教职,看来原汁原味的中国传统研究方法美国人也是认可的。

萧:这一点不用怀疑。那么我第一年的时候等于是一边教书,一边把我的博士论文写完。2001年我在明尼苏达成为正式的教授(第一年是访问学者),同时教几门课。

航:那后来您是怎么来到南方,来到 UNC 的呢?

萧:我原本是想在明尼苏达待下去的,可是因为那年他们是新成立的一个院系,所有的人(老师)都是新的,包括我在内。你知道,新人进来以后大概都免不了有意识形态上的争辩。有些学者他们要的就是用西方的理论来套一个框框, 来研究中国、日本,研究整个世界。我不赞同。我擅长的领域是研究明朝嘛,我说:“你这些西方的研究理论,都是在 400多年以后才形成,为什么我一定要用这 400 年以后的理论,去了解 400 年前的中国文化与历史?”

经过几个回合学术上的交锋,我还是意识到与那边无法融合,就想找一个地方能够接受我的理念,所以就又找工作。结果那年又很顺利,马上找到这里(UNC)来了。你看到了,这边还相对保持着美国东南部大学的包容传统,自由的学术氛围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美国课堂里,中国文化这样讲

航:您这门课开设多久了,一直这么受欢迎吗?

刘:因为这个课由我创立,所以是我来到 UNC以后才有的。2016年计划是60 个名额,结果一开课人就满了。因为 2016年人太多,所以系里 2017年把限额降到 35个学生,但还是超过了限额。记得 2016年因为没有设限制,结果第一堂课就有 75 个学生挤进来。

航:能不能具体介绍一下您这门“中国传统戏曲”课讲些什么内容?另外除了这堂课,您在 UNC还上别的课吗?

萧:这学期每周要上两堂戏曲课,因为我 2017年是系里的副系主任,有一些行政上的事务,所以这个学期只教了一门课。惯例是一个学期上两门,我的另外一门“中国文明简介”课就只能挪到下学期。我们接下来要读比较长的戏,如《西厢记》《牡丹亭》《桃花扇》等,我本身对明朝文化了解得多一些,课堂上大部分也是明朝的戏。

萧丽玲教授在 UNC 课堂上为各国学生讲授中国戏曲

航:初见这边的年轻人完全用英语那么热烈地讨论《野猪林》《西厢记》,对我来说是很新鲜的感受,既然是必须完成学分的课程,您对这些多数在西方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总要有个衡量标准,大概是什么呢?

萧:近年来,美国大学的汉学热在逐渐升温。这门“中国传统戏曲”课,学生最终结课是要写一篇完整的报告,他们每一堂课要看一个片段,然后课上课下加以分析。期终报告时,我给他们三个选择:第一是京剧的《活捉张三郎》,第二是京昆里的《夜奔》,还有一个牡丹亭里的《离魂》,学生可以任选一个,去分析里面的表演艺术。然后他们要找到一个中心理论,可以透过声音和身段的表演,去解释这个人物最中心、精髓的想法。然后他们需要设定自己的理论,就整个演出的片段,还有身体表现去支持他们这个理论。其实整个一门课完全学下来,对于从来没有看过中国戏曲的孩子来说,是个蛮大的挑战。

航:岂止是对于美国孩子来说!我在中国长大,做记者的关系,戏也算看过几场,但您这个课堂任务若布置给我,恐怕这科我也得挂……

萧:对他们来说,戏曲这部分还不算最难,如果是下学期开设的“中国文明简介”课,那么大概得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讲通史,再讲儒、释、道三家,然后读前二十五回的《红楼梦》。

航:在美国的课堂上带大学生读《红楼梦》?我在想中国的大学里有多少学生读过《红楼梦》。

萧:其实我是用《红楼梦》作为儒、释、道三家在中国传统社会里具体体现的事例,讲这三家的思想怎样在中国社会生活里面得以体现,渗透到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文化里面去。

航:这么难,还有这么多学生抢着申报这门课,大概不仅仅是您个人的魅力使然吧!

萧:客观地说,这么多之前跟中国毫无关系的孩子愿意上中国戏曲的课,这在整个美国也是很难得的一个现象。但我后来了解到,他们来上课,基本上都是靠口碑。因为现在小孩子选课,他会去问他的朋友,他朋友建议说某门课好就有人选。要不然就是这个孩子上过我其他的课程,然后这门课又刚好符合他们需要的学分,他们就会选。

航:您觉得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有没有这些年美国对中国本身看法改变的因素。

萧:中国近些年经济发展得如此强劲,对美国来说的确是越来越重要了。可是那些对现代中国发展感兴趣的学生,他们通常要选择跟中国现代文化、经济、艺术联系紧密的课,比如我们系里其他老师的课,乐钢老师教“中国现代电影”,魏若冰老师教“中国现代文学”(关注有关都市发展的课题),很多孩子都是在这儿逐渐改变对中国以往的态度的。至于我的课题,价值主要还是体现在传统文化方面,能够受到美国年轻一代的欢迎,我更愿意理解为中国传统文化本身的魅力。那么对于我们中国学者、教授来说,更应该增添一份对本民族文化的自信。

如何写好学术文章,如何规划学术道路

航:我们知道作为高校教师,还有很重要的一方面是要进行学术研究。具体到文科专业,写作能力至关重要。您在 UNC这样的高研究型大学任教,又是SERAS(Southeast Review of Asian Studies)的联合主编,多年来有很多具有国际影响的论文、著述发表。写作、做研究方面,您有什么好的建议?

萧:我这两天还在跟冯老师和肖老师(和萧丽玲教授研修的中国内地访问学者)说,其实我的专长在于“小题大做”。就是说,通常我的研究主题可能只是一幅画,或一首诗而已。然后把一幅画里面所有图像,都在一个理论下解读出来,完全不会遗漏,这个论点别人是攻不破的。纵然有人不同意我的看法,也没有办法说我的看法不正确,因为我完全能自圆其说。

我跟学生讲,做学术研究,你一定要找到一个点是没有人注意过的。比如我的一个学生在研究过程中找到了“酒”这个点,去探讨“酒”在文化里,尤其在文学作品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当然你可能会说“很多人写过酒的历史……”但那是酒本身的历史,而不是在文化层面上,在文本里边出现的历史。这方面你如果关注到了,几乎就是没有人做过的,那么这就为他未来出成果,进而申请更好的学校去做研究增加了成功的可能。

我另外一个学生,他懂音乐,本科读的是德国文学,副专业是声乐。他兴趣点在中国传统文化,要回来研究中国诗词。但是他从来没有受过这方面的专业训练, 所以毕业后就回来问我怎么办。我跟他说他还可以在这里待一个暑假,建议他去申请一个独立研究的课。我利用那五个礼拜指导他写了一篇跟中国诗词有关的论文。

随着项目的展开,他说他对姜夔的诗产生了兴趣。姜白石(姜夔,字白石) 本身也是音乐家,我于是建议:你既然懂音乐,为什么不从音乐的角度去做诗词的研究呢?这个几乎也没有人做过。所以他就从音乐角度,把姜夔写的《扬州慢》等那些既是诗词又是曲的东西从音乐角度进行了分析。当然,这五个礼拜他也很用功,写出了大概二十几页的论文。用这篇文章去申请硕士,他非常顺利地就通过了,现在在斯坦福大学念书。

航:单纯替我们访问学者群体提个问题。现在都提倡“活到老,学到老”,但您知道,能出来访学的人,大多都到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咱们抛开“带孩子,让下一代感受西方文化”这类出来的目的不说,如果真的是为了提升自己出来访学的学者,面临着这样激烈变革的时代,以及中美两国全方位的差异,倘若又像我这样在国内一行干了许久,现在想尽量跟上知识更新的步伐,做交叉学科,涉猎相对陌生的领域,这个恐怕不单单是勇气的问题了吧?

萧:我在中国台湾读硕士时碰到过一个历史老师。他在美国待了二十几年, 最初从台湾到美国的时候,自己的专业跟美国史研究完全不相干。但他认为当时在台湾,甚至在亚洲教美国历史的老师都没有专长,只是懂得多一点而已,没有一个真正浸淫在西洋历史里的人在教西洋史或美国史。他觉得这是一个遗憾,所以他决定既然到了美国,就要真正成为美国历史研究方面的专家,然后再回去教书,学生学到的东西才是真实的。

航:看来就是下多大决心的问题了。

萧:当然,这还取决于你自己的努力程度。像我本人,在台湾念完硕士还耽搁了几年。那时候我是教儿童英文,几年下来,我忽然发现这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变得蛮公式化的,越发意识到那不是我终身的一个事业。明显感觉自己需要知识上的一个刺激,所以那时候我才选择出国念书。当时已经 32岁,比别人(原来的同学)慢了好几年,于是就非常专注,专注到老师都觉得惊讶的程度。

航:您读书的时候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状态吗?

萧:当年牛津大学的中国研究所就像一个大家庭一样,所有人都认识,有老师说“不论什么时候去图书馆,都能看到丽玲在那里”。然后这个话就经过别人传到我老师(杜德桥)耳朵里。有一次,刚好有一个中国的学者经过牛津,临时要搞一个演讲,因为不是事先安排的,他们得让研究生去听演讲捧场,我老师就说:去图书馆把丽玲抓来!结果我真在那儿。后来有人问我老师你怎么知道她在那儿?老先生很肯定地说:“她每天都在那儿。”

我比我的同学晚四五年出来读书,可是我完成的时间几乎跟他们一样。年轻时,一些学生可能刚好家里有钱,或者刚好拿到奖学金,就直接出来读书了;又或者是大学念完,或是硕士念完就出来念博士。但往往过早或太顺利的人没有紧迫感,年纪大了再出来念书,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于是就变得非常专注。

每周公开课课后,萧教授都专门安排时间辅导中国来美的访问学者

侧记:从传统中国家庭走来,在跨国情缘中找到幸福

与萧丽玲教授接触,时刻能感受到幸福家庭带给她的滋养。与丈夫同为牛津毕业的博士,现在同一所大学里任教,又在学术研究方面志同道合。这使她能够在一个和谐温馨的环境里心无旁骛地专心地研究、教学。对于外人看来成功率并不算高的跨国婚姻,她和爱人的经历也提供了难得的正能量范本。

航:能简单谈谈您中美结合的家庭吗?无论从中国女性,还是职业女性的角度都好。

萧:当年我先生是从美国去牛津念英文博士,我刚巧从中国台湾去牛津念中文博士。他是美国东北角的人,现在也在 UNC英语系教大一的学生英文课,他还教科幻小说、电影与文化。更多是研究在电影里面怎样体现现代文化的危机。

航:你们怎么认识的呢,能透露些恋爱经历吗?

萧:在牛津的时候,我们都被分派到维多利亚市的一个学生宿舍里面,因为我们两个都是念书型的人,也就是那种图书馆开门就去,关门才回家的那种人。英国食物很难吃,加上贵,所有研究生就自己做菜。开始是 21 个人在一起,晚上吃饭的时候就聊天嘛,像一个社区似的。要知道,每天靠自己一个人煮饭真的很困难,慢慢地我们就开始成对地一起煮饭,他是犹太人,从小吃中国食物长大的,那时我是宿舍里唯一一个会做中国菜的女生……

航:好吧,每一个幸福的故事都相似。

萧:我想我们能最终走到一起,还是源于共同的爱好和习惯。他研究英国现代文学,同时又对中国绘画有兴趣,那么刚好我研究的是图像,所以他慢慢地也就成为半个中国绘画专家,他发表了好几篇跟林风眠有关的文章,他是从欧洲现代主义的角度来分析,他自己本身就是研究现代文学的。

航:你们的爱情也如此充满学术味道……说完爱情故事,咱聊聊老家?听说您是真正的台湾传统布袋戏家庭里走出来的孩子。

萧:我老家在台湾彰化。祖先从福建漳州移台,我是第二十一代。我想我的祖先大概是海盗(爽朗地笑)。我家里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是真正靠演布袋戏糊口的家庭,我妈说我们的摇篮就是戏台。

萧教授从老家台湾彰化带来的祖传布袋戏傀儡

我爸爸给我讲他小的时候,被师傅派去看人家别的戏班演戏,回去再讲给他自己的师傅听,师傅就把大纲记下来,然后照着编。我妈妈只会读书不会写字, 她看了很多演义小说,就从里面取材去演布袋戏。记得我小时候,她读了什么故事,看到什么人物出现,就让我写个大纲下来,她只是读到大纲,具体人物的对话都是她自己编出来的。

航:您现在洋洋洒洒写那么多学术论文,最初练文笔可能就是从写戏文开始的吧?演戏能赚很多钱吗?

萧:哪里!布袋戏家庭社会地位不高,经济收入也不好,在人们眼里甚至有些下等。人家庙里请我们去演戏,一般都是时令庙会、神明生日的庆生会。在七月份是“鬼月”,整个月份都在演戏,就靠庙里给我们一点儿钱,还有就是有人到阴庙许愿,也要请我们演一场,叫“还愿戏”。

航:我最近看专题节目,台湾布袋戏现在基本上很少见了,现在年轻人都不看。

萧:没错,我记得爸爸说他年轻时布袋戏着实兴盛过。那会儿晚上,爸爸在戏台上看到很远的地方还有人点烟点出点点忽明忽暗的火光,知道原来那么远的地方还有人在看戏,其实离那么远已经看不到,这些观众就是在那边当评书在听。而等到台湾设立了第三个电视台(台视、中视、华视)“华视”的时候,布袋戏的观众就不见了。

航:这等于你们家的生计断了。但后来家里还能供您上学读书?

萧:这还是要佩服我父亲的眼光。他毕竟是一个艺术家,在布袋戏刚刚开始走下坡路的时候,他就看到了未来,不让我们小孩子再继续过多参与表演。他当年宁愿少赚钱,也不分场演出。这样就让我们有上学的时间,我们有限地帮戏都是在学校放假的时候。这就跟我叔叔的做法完全不同,叔叔那边基本上是一忙, 小孩就请假去帮戏,我叔叔是跟我爸爸学的戏,等于他结婚之后就分出来,自己有了一个布袋戏团,结果我的表弟就自然而然成为这个行业的接班人。

航:时间给出了人生旅程不同的答案。您表弟现在还在台湾吗? 

萧:是的,他这几年就是偶尔演戏,真正是靠卖槟榔营生。

航:您可谓出身贫寒,在家乡,能出一位美国大学的教授,家人一定也感觉很光荣。

萧:因为我是全台湾一千多个布袋戏家庭里唯一一个上台大的子弟,所以很多人问我父亲怎么教女儿的,我父亲总是自豪地说,她就是靠自己读,不用人教。可是他最要好的一个朋友就不太留情面地说:你爸爸这个行业没有一个小孩继承,没有让这个行业继续下去。我爸爸当时就回答:怎么没有!你看我女儿当博士,她研究的是什么?她研究的是中国戏曲。

航: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好的传承与发扬呢?好的,感谢萧教授的分享! 

萧:不客气。希望我的经历能对未来的文科学生有一点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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