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
今天是唐山大地震43周年紀念日,北卡赵西隆先生推荐其次兄2004年发表的这篇忆文,怀念地震中逝去的母亲和其他亲人。
这是一段在我十七岁时经历的真实故事,也是我至今难以忘怀的往事。
1976年7月27日,夜幕降临了。冀东平原的上空没有往日的繁星,大地沉睡一般地寂静。灰色的天幕雾气蒙蒙,没有一丝风儿。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吃过晚饭,手摇蒲扇,袒胸露背,各自寻找自己认为最能解除劳累与闷热的地方。可是,哪里最凉快呢?
唐山市郊区农村的房屋多为平房,顶部是用煤炉渣和白石灰搅拌后铺平、踩实、压光,最后用大鹅卵石磨出灰黑色光滑的表面,其光亮度堪比柏油路面,而坚硬程度有如水泥混凝土一般。尽管风吹日晒、雪打雨淋,它仍能为主人服务二、三十年。这里是翻晒粮食的好地方,也是夏季晚上人们纳凉的好去处。
夏季傍晚时分,站在房顶,没有高墙和树木庄稼的遮挡,周围的景象一览无遗。远远望去,参差错落的村舍顶上炊烟袅袅,一望无际的青纱帐环绕着这座拥有两百余户农家的村庄。向西远眺,晚霞中映衬着开滦马家沟煤矿两座高大的井架和两座巨大的灰黑色矸石山。
太阳西沉以后,躺在平滑的余温尚存的房顶上,任凭仲夏的微风轻轻吹拂。仰望蓝黑色深邃的天宇,那颗青春荡漾、纯真好奇的心就像我家那只青棕色的小山羊,静悄悄地跟随着那数不尽的群星跳跃、奔跑。
吃过晚饭,我爬上了房顶。今晚房顶上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凉爽,而是异常闷热。湿热的空气围绕在身体周围,让人坐立不安。熬到了午夜,似乎有了些凉意,这才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但好景不长,朦胧中感觉身上像被小鸟叼啄似的。睁眼一看,原来是天公不悦,狂风大作,天空飘起了小雨。我只好从房顶爬下来,回到屋里,看看闹钟,正是午夜接近两点,这时的气温稍有降低。带着未退的睡意,匆匆钻进蚊帐,躺在炕上便很快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们正在村西大沙坑的积水中开心地戏水打闹。突然,沙坑塌方了。快跑!小伙伴们都跑了,而自己却怎么也跑不动。急呀,真是着急!眼看着砖头大小的土块朝着我的面门砸下来……
我惊醒了,周围的世界在剧烈地摇动。这是怎么了?墙上的砖头和墙皮伴着尘土往下落着。顷刻间,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刮龙卷风了!”。这个念头稍纵即逝。大地在颤抖、在摇动。地震,是地震!
跳窗逃跑!心里这样想着,手已经扒住了窗棂。裹着蚊帐翻过窗户冲了出去,发现自己站在了南面已经震倒的三叔家的厢房顶上。回头一看,隐约看到我家的房屋并没有全垮,周围一片黑暗。
灾难就这样降临了。此刻正是1976年7月28日凌晨3点42分。
黎明前的夜更黑了,无情的雨仍不停地倾泻着。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周围隐约涌起凄厉的呼叫和嘶喊。那是求生的呼唤,那是生命的呐喊。我本能地想到母亲。怎么不见妈妈的身影,也听不到妈妈的呼唤?
黑暗中,我尽可能地睁大眼睛,在断裂的炉渣石灰板上仔细搜寻着听似遥远的呼救声。这时我听到从断裂的房顶灰板的缝隙间传来三叔一家的呼救声。我鼓足全身的力气,掀起了一块又一块坚硬的灰板,把三叔一家五口从废墟中扒了出来。三叔腰部受伤,三婶肋骨砸断三根,他们的女儿和两个儿子均安然无恙。
此时仍然没有妈妈的身影,黑沉沉的夜色正在逐渐变沉灰色。在暗淡的夜光下,透过我家不那座残缺全的房舍,我看到北院爷爷奶奶住的东厢房和老叔一家住的正房已经变成一片瓦砾。我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跳过我家摇曳中的房屋来到北院的。
又是一声撕裂心肺的呼喊。
借着黎明前的晨曦,我看到老叔被困在废墟之中,他的头正好卡在两扇门板的空隙之间,身体还在门板的后面,双手奋力扳住两扇门板,就像要拉开两面生死帷幕。在这危急时刻,我急忙跑过去,用我们四条有力的臂膀,一点一点地扳动门扇,相互配合,老叔才从那摇摇欲坠的门板缝隙间硬挤了出来。然而,老叔的小脚趾已被砸断。
“你老婶和你弟弟、妹妹还在里面。”老叔急切地叫着。
没有时间去想,救人要紧。我和老叔掀房顶,扒苇薄,清泥土。老婶被救出来了,慧玲妹妹被救出来了。最后,小弟弟雨生也被扒出来了。
弟弟三岁,胖乎乎的,很惹人喜爱。平日里,我们这些大哥哥、大姐姐们总爱抱着他取取笑,逗逗乐。然而,现在他没有笑。只见他双目紧闭,满脸涨红。身体还是那样热乎,手脚还是那样软。
“雨生!雨生!”我大声叫着。老叔极力为他做着人工呼吸。可是,雨生却慢慢地失去了体温。他是当时家族中我们这一代最小的弟弟。
天已大亮。环顾四周,我这才看清了周围的情形,一片片瓦砾上的人们都在急切地抢救自己的亲人。
我的母亲怎么还没有出现呢?当我和老叔发疯似地冲进了我家那座摇摇欲坠、满目疮痍的房舍时,我心中最大的希望破灭了。我看到母亲躺在她一生都在这里辛苦劳作的、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地方。她头枕着锅台,身上压着那块几百斤重的门碹。
无情的地震夺去了我们慈爱母亲的宝贵生命。当时,母亲年仅46岁。
母亲是一位平凡的女性,对我们兄弟来说却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她勤劳而纯朴。在父亲远在宁夏支援边疆建设的十多年间,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生活极其穷困的年代,她独自担起了哺育我们兄弟三人的重担,同时又和妯娌叔伯们担负了赡养年迈公婆的责任。除了每日随生产队的社员们下田耕作,还要在空余时间养猪喂羊、纺线织布。母亲为我们这个家庭劳碌一生,只有奉献而未能得到那应得的回报。
她善良而宽容,与我们这个拥有众多叔伯兄弟、姑嫂姐妹的大家庭中近五十位成员相处和睦、融洽。在我们兄弟三人的记忆中从未见过母亲与家庭成员或街坊邻居拌过嘴、红过脸。这也许是我们兄弟从未拌嘴红脸的原因吧。
她无私而乐于助人。深夜醒来,睡眼中常常看见母亲仍不知疲倦地在缝纫机旁义务我街坊邻里赶做新衣。记得在目前刚刚离开我们的那段日子里,每当我们在街道上、在水井边、在田间地头邂逅乡亲,他们总是异口同声称颂目前的为人,惋惜地念叨“好人不长命啊!”
我和老叔用尽全身力气搬开了压在母亲身上的混凝土门碹,小心翼翼地把母亲抬到了三叔家的废墟上。这时,住在前街的大伯一家来了,老姑一家也来了。大家都悲痛地围过来,诉说着对母亲的怀念之情。我伫立在母亲的身旁,仿佛听到母亲在对我说:“要坚强!”是的,我要坚强。因为我的父亲还远在数千里之外的边疆,哥哥和弟弟也都在外地,家里只剩我一人。
是老姑喊了一声,“你爷爷和奶奶呢?”。
人们惊醒了,呼啦一下跑到了后院,大声地喊着,“爸!妈!爷爷!奶奶!”。
没有回音。我们焦急地边喊边找。忽然,一个细细的声音从东厢房的废墟中传出来。是慧琴,老叔家七岁的大女儿,是和爷爷奶奶作伴的。
“你爷爷奶奶还活着吗?”
“活着”。
老姑和慧琴的对话激励了大家。快!快扒!
到底是人多力量大。只一会儿工夫,房顶就被扒开了。可是,看到眼前的情景,在场的人们都呆愣在那里:爷爷平躺在炕上,用自己的胸膛撑住了坠落下来的房梁一端。奶奶已经坐起来,她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了大梁的另一端。瘦小的慧琴躺在爷爷和奶奶的中间,在大梁底下的空隙间拼命地呼喊……
是爷爷和奶奶的身躯顶住了天塌之祸,保住了他们的孙女。
当把大梁搬开,舒展奶奶的遗体时,奶奶口中的鲜血喷涌而出。我哭了。大家都跪在那儿哭。
这场无情的大地震夺走了我家老少三代四口人的宝贵生命。加上母亲娘家遇难的亲属,我们失去了总共十一位亲人。
昨日还是那样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离我们远去了。天空还在下着蒙蒙细雨,那飘落的雨滴仿佛是在为遇难的人们洒泪送行。
我躺在母亲身旁,抚摸着她那冰凉的手臂,看着她那慈祥的面容,欲哭无泪,大脑已经没有思维,只是翻来覆去地回忆着昨天晚饭时为让半碗疙瘩汤而推来推去的情景:母亲让我多吃些,我却感觉象突然懂事一样执意要母亲多吃一点。母亲拗不过我,看着母亲吃下那半碗疙瘩汤,我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但是,眼前的一切又重重地敲打着我麻木的神经。父亲、哥哥和弟弟都不在家,我该怎么办?母亲去世了,我该如何向他们述说?我又如何面对与他们相见时的痛楚?
母亲的手臂还是那样冰凉,并没有因为我的体温而转暖。
“二哥!二哥!……”
是叫我吗?我抬起头,直起身,看到大妈、老姑、慧敏站在离我较远的地方,伤心地流着泪,默默地注视着我。比我小几个月的妹妹慧敏(大伯家的大女儿)跳着脚,哭着向我招着手。“二哥,你过来呀……”。我走过去,老姑拉着我的手,哭着说:“天灾人祸,已经这样了……”
雨还在忽紧忽慢地下着。全家人开始动手为生者忙碌了。
三叔和老叔是村里有名的建筑专家。在他们的指挥下,我和大伯家的西俊、西坤两位兄长利用现有的材料,搭起了最原始的简易住所,一座象看瓜棚一样的却能遮风避雨的“新居”。
首先,我们把腰部和胸部受了重伤的三叔、三婶和孩子们安排住进去。紧接着,我们就去废墟下面找衣物、被褥、挖粮食。毕竟我们要穿衣,我们要吃饭,我们要活着!
随后,我和西坤挎起柳条编织的篮子,提起镐到田里挖只有鸡蛋大小的土豆,因为正值仲夏,其它的农作物还没有果实可以收获。
正当我们努力抢挖土豆的时候,也就是下午6点34分,一次强度为里氏6.9级的大范围余震又一次袭击了唐山,袭击了还没有从惊恐中恢复过来的人们。
沉闷的声音由远而近向我们滚滚袭来,大地颤抖起来了,脚下的土豆秧在抽纵,地面摇晃倾斜,电线杆向一边倒去,树梢几乎碰到了地面。我也站立不住,趴在了地上。这时我看见东大厂的残墙断壁顷刻间化为乌有、高大的框架结构从中间折断。这次 我才真正看清了实实在在的最为残酷的地震。我们惊恐万分,提着篮子拿着镐,三步并作两步跑回那已经不能称其为家的“家”。
我们那座在大地震中依然挺立的房屋此刻已经在视野中消失了,只有那台母亲经常使用的“飞马牌”缝纫机的机头仍在废墟中挺立,但是它的支架却已经被砸成十多段。后来,这台当时在我家最为贵重的家用设备经过精心地焊接修理成为震后重生的纪念。
地震发生后,村支部组织了精干的抗震小组并号召党团员和基干民兵全力帮助受灾村民。村委会当机立断指定了震亡村民公用墓地用来安置那240多位被无情的灾难夺去生命的村民。
墓地坐落在村北一座高坡上,东临水库,北靠绵延的小山墚。后来人们在墓地栽下了数百棵树苗用以纪念我们逝去的亲人。今天,那里已是一片林荫。
傍晚时分,我们怀着悲痛的心情陪伴着爷爷奶奶、母亲和雨生来到指定的墓地。老叔、西俊、西坤、西增、西德和西凡一起动手,挖好两个墓坑。爷爷和奶奶被安放在一起,母亲和雨生被安放在一起。
我跳下墓坑整理好母亲的遗体,然后将砍来的绿色荆条轻轻覆盖在母亲和雨生的身上,向我心爱的母亲和弟弟道别。人们小心翼翼地填着土,掩埋了自己的亲人。
就让母亲把雨生带大吧!就让雨生永远陪伴他的二大妈和爷爷奶奶吧!让我们的亲人安息吧!
夜幕又降临了,雨还在不停地下着。没有灯光的雨夜显得格外地黑,偶尔当有人划着火柴点燃那自制的卷烟时才能照亮周围的一片,少顷就陷入了黑暗,只有那忽明忽暗的烟头象点点萤火一样,让人心里惆怅、烦闷。
不知谁家的半导体收音机响起来了,竟然还有歌声。
“都什么时候了,还让它唱歌!”
有人不高兴了,在大声地指责。声音没有了,瓦砾上没有一点生息,只有淅沥的小雨拍打着幸存者的心灵……
我和三叔、老叔两家总共十口人蜷缩在窄小的瓜棚式的“房子”里,就像坐在一叶被风暴袭击的小舟,飘摇在漆黑无际的海面,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否依旧,不知道这条无助的小船会漂向何方……
说不清楚是什么时辰,雨声中传来我家那只昨日还欢蹦乱跳,现在却被砸断肋骨和后腿的山羊的呻吟声。
空旷的原野上回荡着那凄凉的叫声……
“咩!……妈!…… 妈!……咩!……”
原载于芝加哥《文化与生活》“自己的天空”栏目,2004年12月17日第26版
作者:西国,1958年生于唐山,现居中国银川。唐山地震劫后余生。爷爷、奶奶、母亲及十多位亲人遇难。
发布时间:2019-07-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