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毛苌子 2019年6月
柳素英者,美国人也。问她为什么起个姓柳的中国名字,她说,她妈当年怀她的时候梦见了柳树。问她中国姓柳的“亲戚”中哪个最欢喜。不是柳公权,不是柳宗元,也不是柳下惠,她说是柳如是。
到底是中国戏曲学院的硕士,不会不接触中国古典名剧《桃花扇》,当然会了解传说中的奇女子、秦淮八艳之一柳如是。
夏日午后,约本名艾丽丝·瑞本斯(Elyse Ribbons)的柳素英,在北卡大学教堂山分校附近小镇卡勃罗(Carrboro)的灰松鼠(Gray Squirrels)咖啡馆,聊着她在中国长达17年的时光。
谈起认识的朋友、遇到的人,她说:“姜文非常有男人味,我很喜欢他,可是偏偏没机会——第一次碰到他,他有一个法国妻子;第二次碰到他,他又讨了现在这个年轻老婆……”
她说她在中国有个“前世的哥哥”,佛教音乐创作高手,叫释印能。她喜欢他的音乐,还当场播放了一段,更敬重他的人品。
最后说起她自己:“说我是演员?是的;说我是主持人?也是。我觉得更适合自己的称谓是‘知识分子’,还没有达到艺术家那个层次的那种。”“给我钱,没有用;给我面子,没有用。我想去做真正让这个世界带来一点改变的事情。”
不习惯室内的空调太冷,两个小时的交谈,她选在咖啡馆的临街门廊。过往车辆的呼啸掩盖不住热切的交谈和她不时恣意的大笑。之后,不能不肃然起敬——难怪她喜欢柳如是!这个拥有栗黄头发、灰绿瞳仁的美国女人,出世入世如此举重若轻,实在是中美文化熏染交融的灵物。
会用筷子吗?会!那还担心什么!
坐在校园边上,回想起18年前的自己,柳素英说,她读的是国际学专业,毕业前决定出国留学了,可没有找到机会。“我在宿舍吃着快餐面,眼泪汪汪的,不知道往哪里去。这时候,有个同学过来告诉我,有个教授要带十几名学生去中国学语言,还有空余名额。可我当时没有学过中文,一句不会,有些胆怯。同学问我,你会用筷子吗?我说我会。‘那还担心什么’。”这样她就误打误撞到了北京。
不仅没有被饿死,柳素英到了中国,发现地道的中国菜太好吃了,把妈妈担心她吃不惯带来的花生酱、果酱抛到了九霄云外。“现在你让我就为去吃一顿,坐飞机去一趟北京,再回来。我愿意!”她这么形容自己对中国美食的馋劲。
学了半年语言,再申请回到北京学习健康养生,柳素英起初确实是打算学中医。“我学过针灸,在自己身上到处扎,没有问题。可是,我就是没办法将针扎到别人身上。”因为这个心理障碍没办法克服,柳素英当不了中医。“2003年,非典,很多老外都被吓回去了,北京外国语学院外教差人。我是说英文的,也就凭这个得到教授职位,教美国、英国、澳大利亚历史等。”也就是在这期间,她能歌善舞、尤其是中文流利的才华,迅速展露出来。
2007年参加去年不幸离世的李咏主持的节目《幸运52》,柳素英斩获外籍选手专场冠军。当时节目推荐广告有这么一段话——“1号选手柳素英:美丽、娴雅的美国姑娘,初来中国学习的是中医,现在在国内做编剧、导演。美丽的外表配上敏捷的头脑,开朗幽默的特质配上流利的汉语,让这个美国姑娘在考场上魅力四射,见闻广博的李咏险些招架不住……”
那时候的柳素英,将她创办的“顽皮猴子戏曲社”玩得风生水起。她属猴,自编自导话剧、音乐剧,组织一帮老外排练演出,不遗余力“缩短中西文化的差距”。他们在后海的酒吧、798艺术画廊,力争的效果是——“让外国观众开怀大笑,也能让中国观众会心一笑”。
因为有健康养生的学习背景,她曾在中国疾控中心当过翻译。2008年北京奥运会,她“玩”了一把形象代言人,然后选择去“当官”,担任美国驻华大使馆文化参赞,主要负责媒体推广和博物馆文化交流。“这个期间我接触到很多中国政府要员和文化大腕。”她说。
“我用中文创作的第一个话剧《绿眼睛识黑汉子》,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讲老外学中文碰到的各种囧事各种难,非常受观众欢迎。中国国际广播电台找到我,请我做‘老外看点’栏目的主持人。”作为一个老外,柳素英就这样成了中央媒体中文节目主持人。
这时候的她,已像染上毒瘾一样迷上中国传统文化。通过演话剧认识的朋友,她拜京剧名家宋丹菊为师学唱京剧,还准备了一段歌剧,最终通过了中国戏曲学院的入学考试。现在回想起来,她都觉得那个阶段非常艰难。“戏曲在中国,喜欢的年轻人越来越少,我作为一个老外,把戏唱得再好也起不了多大作用,所以,我的研究方向是传承,硕士论文做的题目是戏曲如何市场化。”
柳素英反对用钱养人的模式,建议采取项目制,政府拿钱出来支持、补贴创作,创作出来的作品必须卖门票公演,哪怕卖10块钱一张,也要养成人们的消费习惯。她说,后来北京市政府还真导入市场机制,资助年轻人办的小剧团创作、上演新剧目。
时间和经历,濡染、改变、丰富着柳素英。
有人追过我,认识两周就要带我去认妈
“2015年,我将我妈带到北京生活了一段时间,她看着我说,我已经变成两个人了,一个是她原来的美国女儿,一个是思维、神态都中化的中国女儿。”
这时的柳素英辞掉太平洋建设集团的高管工作,参加斯坦福大学和北大联办的一个支持创新项目。
“太平洋建设集团的老板严介和,很尊重员工的个人能力,注重培养年轻人,公司也比较文明,没有什么性骚扰。我选择离开,是因为我的目的绝不是留在中国挣钱。”豪情万丈的柳素英创办第一个由外国人注册的社会企业“我们给力”,帮助没有资源、也没有资金找媒体做宣传和市场推广的初创小企业。
工作换了一个又一个,中外电影电视剧也演过不少,钱没有少赚,名气也越来越大,让柳素英感觉到日益窘迫的是,年龄大了。
“最初到中国,有两个男孩追过我,第一个交往了两周就要带我去见妈妈;第二个交往一个月,也提出这样的要求。我当时24岁,完全没有这个思想准备。”柳素英跳过这段时间,转眼32岁了,临近美国年轻人考虑结婚成家的又一个年龄段,遗憾的是,“我已经看不到没有结婚的30以上的好男人了。”
尽管没有缘分找到一位中国妈妈,朋友还是交了不少。在“很有想法”的朋友中,她提到了塑造许多鲜活形象、躺沙发都让人忍俊不禁的葛优,特别欣赏中国摇滚之父崔健。“莫言告诉我,有故事最好写成小说,不要写成剧本。直接写剧本,拍出来的东西很可能面目全非;小说有详细描述,改编成剧本、表演的分寸更容易把握。”柳素英说,她就是听从莫言的建议,正在写一篇描写中国女留学生刚到美国的小说。
开玩笑说过她“爱慕”的姜文,柳素英还坦率提到,后来也有中国男人说喜欢她,“就是不敢碰我”。柳素英爽朗笑着说,她有点像蝙蝠,美国这边的亲朋看她觉得她很中国,但在中国人看来,她肯定还是老外。
中国人对她老外不敏感到何种程度?柳素英有一个亲身体会:有段时间,电视台热播她出演斯诺妻子的电视剧《红星照耀中国》。她到一家商店排队买东西,看到前面一个女孩正在用手机观看,碰巧正有她出场的镜头。她主动跟女孩搭讪,问好不好看。不料女孩竟然说:“这人中文说得不好,剧组应该找你去演。”
从32岁开始有点着急,等到三十七八,从北京搬家到上海仍然孑然一身,“桃花运”终于降临到她的头上。一个偶然机会,柳素英通过脸书(facebook)联系上一位北卡数理高中的校友、如今在UNC做统计专业教授的罗宾·坎宁安(Robin Cunningham)。“16岁我就爱上了他,恰好现在离婚了。只在网上交往了两周,我就放弃中国的一切回到北卡。”
去年5月,柳素英参加华人社团卡罗莱纳友好协会主办“南京周”的开幕晚会,带上罗宾先生出席。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结婚。面对记者的镜头,他显得特别粘乎,亲她的脸蛋。柳素英做了个鬼脸,看起来特别享受。
也就在那之后的6月,柳素英带罗宾来到中国宁波举行结婚仪式。当地媒体用镜头记录了他们在前童举办的豪华中式婚礼:柳素英凤冠霞帔罩上红盖头,坐上轿子,在浩浩荡荡迎亲队伍簇拥下,和罗宾先生拜堂成亲。
柳素英说,因为那次时间仓促,她没有带他去北京、上海,以后还是要带他去。“如果他不了解中国,就没法了解我。”
“不能嫁给可以一起生活的人,而要嫁给没有TA就没法生活的人。”(You don’t marry someone you can live with, you marry someone you cannot live without.)柳素英的脸书上写着这么一段话。
等生完孩子,川普也下台了,再回去
连接教堂山百年老街富兰克林路的卡勃罗小镇,窄窄的街道,低矮的房子,却是民间艺人最喜欢的住处,“雅皮士”风情十足。
她对“灰松鼠”出售的各种咖啡了如指掌,却挑了一种不带咖啡因的饮料,慢慢品咂。“当演员很辛苦,真是年轻才能做的工作。”成了太太的柳素英,这段时间只想彻底慢下来,“安安心心生两个孩子。”
除了手头上的一份坐在家里就可以处理的工作,她平常会参加教堂山市一些公益活动,到附近的健身馆做瑜伽和太极拳教练。她说她打的是杨氏太极。
性格开朗、充满活力的柳素英说,她不是那种可以足不出户的宅女,“你呆在这个地方,就该为它做点什么。”同时,她的内质,更多成分是西方人常见的自由和淡然。
在中国17年,有在大企业晋升的机会,在演艺圈乃至官场也有不错的人脉资源,但她说她的梦想不是当明星,“我感觉心里不踏实,我不愿意做网红,不需要名气,不喜欢每天化妆,作为一种工作、带着面具去陪客人吃饭。”
“我有一位中国朋友,上辈子一定是我哥哥,在茫茫人群中,我立刻可以认出他、他也认出我的那种。”柳素英敬佩释印能和尚,“他佛教音乐做得很好,一些有钱人找他做法事,他不做。他要看对方的人品。”
中国文化竟然这样全方面影响着柳素英。“我没有宗教信仰,但是喜欢哲学,喜欢佛教里的哲学思想。”她说她也吃肉,但不吃普通的肉。比如,生产线上喂出来的鸡,因为它们活着时“日子过得很苦”。她吃农场放养或者有机食品超市出售的肉类。“它们活着时,人类让它们过得很幸福;等长大了,让它们没有痛苦很快死去,然后服务我们。”无论是过去生活在北京,还是回到北卡,她依据自己的“歪理邪说”吃得心安理得。
说起吃,又勾起了她的对中国的想念,饺子、炸酱面……
去年从中国回来时,非常匆忙,想到以后还会回去,都没有跟朋友们打招呼。她觉得很不好意思。她说她初到中国时,K歌最爱唱《橄榄树》和《心中的卡罗莱纳》(Carolina in my mind)。有时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在车上听着《橄榄树》,那种“流浪远方”的伤感会让她泪水横流。现在,听到《橄榄树》就不由得想念中国,想念中国朋友,最想念的,是那么多好吃的……
出生在密西根,在北卡求学、长大,柳素英说中国是她的第三故乡。
她最近办了一件大事,就是践行了中国的“孝道”,在她家附近专门为她妈妈买了一栋房子,“她上周正式从密西根搬过来了。”还狡黠地补了一句,“我生孩子妈妈也可以帮助我。”
母亲搬来时,带来几个小箱子,保存的是她小时候看的图书和写的故事。
“有几本法语、波兰语故事书,是我8岁时,什么外语都不懂,也让妈妈买的。”柳素英说她一直在探寻自己到底喜欢做什么,看到小时候的这些“文物”恍然明白,“我最喜欢的还是讲故事。”
“等我生完孩子,川普也不会是总统了,我肯定会回到中国,演戏、写剧本、做生意,做什么都好。”
她喜欢中国传统文化里无穷无尽的故事。
宁波有个博物馆,将传统婚庆的民间物什集中保护起来。在村民贡献出来的许许多多有趣的小盒子中,有一个是专门为将来夫妻吵架时预备的。打开这个箱子,像打开心中一扇门。“这样的民俗、玩意,大城市的孩子无论如何看不到了。”正是民间文化的魅力,吸引她到宁波举办婚礼。
她也对中国前些年破坏传统文化的一些做法痛心疾首,特别反对仿古建筑一条街这种城市改造项目。比如,北京南铜锣巷把老北京文化改造得荡然无存。她认为,“有些地方脏一点没什么关系,保存起来,人住在那里文化传统就在,不然……”
用话剧“缩短中西文化差距”,尝试从消费终端破解中国戏曲的传承难题,用老外这个独特身份向外推介宁波……不缺钱、不图名、不安于现状的柳素英,未来会讲出什么故事?不妨抢个沙发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