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2021年9月30日开始连载于《世界日报》经授权转载叶周(顾月华摄)
叶周简介:原籍上海。美国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荣誉会长、资深电视制作人。曾出版长篇小说《美国爱情》《丁香公寓》;散文集《地老天荒》《巴黎盛宴》《文脉传承的践行者》《伸展的文学地图》。近年来在《中国作家》等刊物发表中篇小说七部。散文作品入选《2018散文海外版精品集》《2020花城散文年选》。
(一)
人生就是一次次告别。有一种告别明知道大家都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是再也无法见面,这样的告别感觉特别折磨人。
初春的早晨,起床、洗脸、刷牙、在网站上浏览新闻,平常的一天就这样开始。新闻中铺天盖地的疫情讯息令人窒息,染疫人数,死亡人数成百上千地增加,百业萧条,市民们居家避疫。作为一个社区电视新闻制作人,还有什么可以做呢?干脆上医院去看看吧。
前几天去药店买到了商店库存中最后半打口罩,戴上口罩、手套、洗手液,驱车前往市中
心的医院,看看那里的救治情况。我把车停在医院急症室附近的街道上,远远望着入口处,门口拦起了一道封锁线,有两个穿着防护服戴着大口罩的人把守着门口,急救车不时地一辆一辆驶进去。早就听说,医院自疫情开始,已经禁止家属探望病人,我找了一个稍稍安静一些的间隙,走过去用呼喊的方式远远地向其中一个把关的人问了几个问题。对方只露出两只眼睛,个子也不高,我完全分不出他的性别。也许是疫情十分敏感,对方讲话十分谨慎,答复的话基本没什么可用的信息。
这时两个穿着黑色长裙的修女从我身后向急症室附近的另一个入口急步走去,我匆匆一瞥,就感觉到其中有一个是亚裔。有时候人的直觉比什么都更神奇,那个女子不仅戴着口罩,还披着修女的头巾,除了一双眼睛还能留给外界多少可见的空间呢?也许就是因为她脸部的线条显得比较扁平,没有高耸的鼻梁。她往前走去,我只能看见她的背影了。宽松的裙裾在风中飘来飘去,可是那走路的步态却让我想起了一个人,那是我的一个小学同学亚淳,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大约是十年前了。脑际闪过她的名字,她的形象即刻闪现在眼前,她的脸颊上有一对酒窝,她时常微笑,她说话的声音低回婉转。毕竟我对她太熟悉了。
两位修女消失在门后,我用手机拍了一些医院门前的视频就离开了,因为实在没有人可以接受我的采访。如果是以前,我可以通过邮件或是电话直接问我的同学,那天那时有没有去过医院。可是十年前她去做修女后,所有与外界的联络都被切断了,电话消号,邮箱停用。在茫茫人海中,这位老同学,老朋友从此彻底消失。
那次告别是十年前,知道我从亚洲刚刚回到这座城市,她预先和我约了无论如何要见上一面,还说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告诉我。约定后我一直在心里猜,她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诉我呢?我们都已经是五十左右的人了,尽管她一直是单身一人,不过我了解她来到这座城市后越来越深入地参与了市中心一个大教堂的活动,应该不会有成家的打算了,那还会是什么呢?我思前想后也没有任何结果。
我们约在悬崖边上的一家餐厅见面,从那里可以居高临下地远眺浩瀚的太平洋。沿线的海滩绵延好几里,民居沿着海岸线铺展开去。她的服装色彩近年来越来越向黑白系列靠拢,鲜艳的颜色已经完全消失。在一身黑色服装的映衬下,脸显得更白皙了,不过眉宇间还是祥和的,嘴角还时不时地浮现出微笑。
有什么好事要告诉我?
没有想到她说的话就那么简单的几个字,却如石破天惊让我不知怎样去继续交谈。她还是原来那副招牌的表情,淡淡地说:我的申请已经得到教堂的批准,下个月我就会入住了。
进去了还能出来吗?
不能与外界联系了,除非他们觉得我不合格,再给赶出来。
简直有些不可思议,外面好好的日子为什么不要过啊?我的话没有说出口,可是她却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她继续说,我这几年过得比较辛苦,身体也不是太好。毕竟开始走向衰弱。
我之前听她提起过那几年建筑业不太景气,自从没了芝加哥的工作搬到这座城市来,新的工作做了几年又没了。作为一个独立建筑设计师,她一直在接一些阶段性的项目,生活就不如以前挂职一个公司那么省心了。但是我始终认为这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她深层的对于自己信仰的选择,也许是我永远都不会明白的。我也不愿意以自己的孤陋寡闻去揣测她的真实目的。反正我知道这是我们的告别,可是又不喜欢搞得悲悲切切,就尽量找一些彼此开心的话说吧。就聊起了同学的往事。
读小学的时候,我留给你的是什么印像啊?我问。
挺聪明的一个小孩啊。
真的吗?
不过不太讲话。
我和你讲话已经算多了,我和同桌的女同学几乎都没有交谈过。你知道我对你的印像是什么吗?如果以前说起这样的话题,她一定会睁大眼睛看着我,期待着我的答案。可是当时她的表情平静如水,显然她已经不是太在乎了。
你是一个好同学,很愿意帮助人,起码帮助过我。
我怎么帮助你啦?我那时是黑五类的狗仔子,心里很自卑,不太和同学讲话。你看到我总是笑嘻嘻的,功课上我有难处,你都会回答我。
我也是牛鬼蛇神的子女啊,和你一样。
我们又谈到以前的教师,说了一些他们的趣事。这就是我们的永别吗?分手的时候我们就像从前那样,没有亲昵的举动,我长时间地望着她的眼睛。
或许他们觉得我不合格,我又会出来了 ……。即便在里面,我也会为我的家人和朋友祷告的!我感受到她内心的平静,她有了自己需要的精神依托,总是值得祝福的。
我们在海滩边上告别,前面有一辆公车直接可以到她居住地的门口。她转身走了,前面是一段上坡的路,她的脚步十分有力,一直往上攀爬着。我一直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弯处。
(二)
几天后在附近一个社区举行的抗疫活动中,我又远远看见有两位修女出现在现场。她们正忙着向市民分发口罩和洗手液。大家都遵循着社交距离的规定,相互保持距离。我却希望能够更近一些看清楚她们的面容。其中一个个子稍高的修女是一个白人,另一个显然是亚裔,她正低着头整理着桌面上的洗手液。我向她们靠近时,白人修女警惕地对我投来审视的目光,而那个亚裔完全没有留意。终于那个亚裔修女抬头的瞬间,我认出了她,尽管她比我记忆中的那张脸更消瘦了,可是我还是确认站在我前面的就是她,我曾经的小学同学。
为了证明我的确认,更主要是让她看到我,我做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一下子把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我身上。我站在一个相对较为宽阔的空地上,摘下了口罩,对她挥了挥手,轻轻叫了她的名字——亚淳。几乎身边所有的人,都投来敌视的目光,或是从口罩后发出惊叹的声音。我不顾这一切,继续向她挥手呼唤。我终于看见她露了一露微笑,就是这口罩后面的一抹微笑,使我确切地知道她认出了我。这时我急忙又戴上了口罩,周围的人这才舒了一口气。
前来领取口罩和其他抗疫物品的民众疏疏朗朗地排起了长龙,我急忙跑到桌子后面拆箱补货。一波人流过去后稍微有了喘气的机会,我站在她身后大声说:你好吗?
我挺好。你还在忙。她显然还记得我的职业是一个记者。
真的没有想到在这里见到你,前几天在医院急症室门前我也好像看见两位修女走过,是你吗?
她吃惊地说,是我呀,你在吗?我怎么没看见?我和姐妹是去为医生护士做祷告。医生护士每天十几个小时连轴转,体力疲劳,精神也十分困顿。能让她们在休息时哪怕花五分钟静一静,闭上眼聆听一下祷告,也是好的。
我只能说一些新闻中了解到的关于疫情的消息,都是不好的消息,我感觉到她很愿意听。毕竟我每天做新闻时会浏览更多的新闻资源。比她从电视新闻中了解到的更周详,所以我的每一个数据统计,对于她都有新鲜感。我说时她不多说话,目光仍然专注地看着手里的活。
当她终于转过身来,与我的目光在空中接触时,尽管距离比以前说话习惯的距离远了许多,可是还是能够找到过去的感觉。毕竟已经十年未见,再次相见又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特殊的环境中,尽管她的容颜已经比以前更显瘦弱,我还是能够捕捉到过去曾经有的记忆。
我脑子里忽然闪现她的生活常态,她以前曾经告诉过我,她已去教堂里体会了修女的生活,卧室很小,就一张小桌子和一张床,床是一块铺了一层很薄床垫的木板。修女们基本上生活在静默中,只在必要时才讲话,更多时间用于沉思和祈祷。
那样的生活多闷啊!信仰的力量真的有那么强大吗?当时我毫不隐瞒自己的想法。她微笑着说起有一次和一个死囚犯说到她决定去做修女,那个死囚犯居然哭了。我可以理解死囚犯为什么哭了,即便到了死囚的地步,都认为自由是那么可贵。
你的牺牲也太大了!我惊呼起来。可是她完全不为所动。我和她完全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中。我更专注于社会上的热点事件,这是新闻永远聚焦的地方。她从丰富多彩的生活走入精神领域,专注于苦难中的灵魂解脱。我的生活和她完全不同,似乎我们关注的是一个完整世界中的两极。她经常进入医院、老人安养院……面对的是弱势者和一些垂死之家帮助病人,病人有人照顾,在去世以前,至少感到了人间的温暖。修女们都非常地和善,特别是病情危重的病人,生命细若游丝时,有人握住他们的手,便能感到人类对他们的关怀与爱。即便离开,也会带着些许的安慰。
我还记得她以前曾经告诉过我,她时常去监狱为死囚犯们祷告,用精神的力量去宽慰他们烦乱的心境。甚至是被社会惩罚的罪犯。尽管那些人犯下重罪时都让自己的凶悍暴露无遗,等到他们被法律惩罚时,他们似乎又成为灵魂无可依靠的软弱者。她却要在那时候帮助他们找到最后的平静。
有一次说起去监狱访问一位死囚犯,那名犯人杀了强奸他女友的凶手,为了那次谋杀他煞费苦心,做了很多精心的设计。杀完人,他没有逃离,冷静得像一个刑侦人员,确认那人已经死亡后,才打电话投案。当时她说,那个死囚犯不会想到,不仅凶手要被惩罚,并且他的女友要获得拯救。最后他杀死了强奸犯,可是却无人去呵护和拯救她的女友。女友只能孤零零地继续生活下去。她说,她的劝慰使那个死囚有了悔意,对于自己即将遭受的处罚有了认罪接受的平静。
当时我曾经问过很愚蠢的问题,有用吗?什么是有用?什么又是没有用?这是一个非常俗世的功利的衡量标准。
她总会微笑着回答:对他们有帮助就好,我确实感觉到对他们有帮助。
她说进入教堂后她要断绝一切与外界的接触,甚至是远在上海医院中养病的父母。那是我最不能理解的。
我还问过她:你也不能与爸妈通电话吗?
不能。
怎么那么不人道啊?你也愿意?
一切交给主,他会安排好一切的。我会每天为他们祷告。
可是祷告毕竟和陪伴在身边端一碗水,递一片药不一样啊。当然我也知道她信仰中的祷告可以产生更大的效力。只能说我和她已经是两个世界中的人,语言这时已经难以沟通了。
后来她去做修女后,我回上海时还去医院看过她父母。
爸爸妈妈好,我从美国回来,特地来看看你们。我说。亚淳的父母常年住在条件很好的干部病房里,见到他们我才理解她为什么能够完全放下。
美国哪里啊?爸爸问道。
旧金山……,以前我也是华山小学的……出国前还去过你们家……
亚萍,和你是一个小学的。爸爸对来陪伴的大女儿说。
亚萍我以前还真是没印象。
你比我低一年吧,我好像听到过你的名字。亚萍在一边说。
我们的话题尽量避免提到她的名字,似乎她已经去了另一个我们无法企及的世界。
离开了医院我有些郁闷,就乘车去南京东路看看她曾经参与设计更新的那栋地标性建筑。她的留学经历比我早,1980年代就公派去英国学习过,回上海后也做过一些城市建筑的设计工作。我特地去网上搜了一下,居然找到了她来美前为上海南京东路的一座地标式建筑做的老建筑翻新的设计。当时那篇文章发表在上海的一本专业杂志上,可见得到同行的肯定。她在文章里引用了一些世界著名设计师的话,与自己的设计构想互为印证,几十年过去了,读上去仿如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稚气女设计师,夹着设计夹行走于上海市区的繁华街道中,她的身影是矫健的,文字也洋溢着女学生的书卷气。
那幢大楼在上海的繁华闹市昂首挺立,周围布满一些历史建筑和热闹的商店、穿流不息的人潮。建筑外观已经过改造,除了形状没有变,墙和窗已经被新的材料装饰一新。走进去才发觉原来的办公楼,现在变成了一个酒店,大厅里都引入了现代建筑的元素,和她的设计方案又大不同了。毕竟已经三十年过去了,又是一个新的时代。
在她誓发终身愿之后曾经两次回上海,在医院陪父母住了三个月。她写给我的邮件,还特别问我什么时候去上海一定要去找她。还说要我的电话号码,让我们保持联系。我说上海这几年变化很大,起了很多高楼,你是学建筑的会很有兴趣吧?她却告诉我,自己足不出户,每天都在父母身边,陪他们说话,照顾他们的生活。她就像一个有大抱负的远行者,启程之前,抓紧那几个月尽最后的孝道。想到这些我又觉得她真的很不平凡。可是她已经发了终身愿了,为什么还说要和我保持联系呢?一个将近五十年的朋友即将消失了,人生真的又遇到与朋友告别的时候了吗?
回到现实中,我和她都在遭遇一场世纪的灾难。我问道:你的生活主要在教堂吗?
时常去医院,还有监狱。
你呢?忙些什么?她还是像以前一样问我,尽管不是十分需要我真的回答,不过我感觉到她还是在认真的听着。
做了十多年的新闻节目,四处奔波,深入社区,寻找社会热点新闻……这就是我的生活,大部分时间泡在电视剪辑室和演播室中。
我特别想告诉她:我最近出版了一本散文随笔集,其中写到了她。
写我什么了?
写了我们的留学生活,还有与你的告别。
她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她的心已静如止水。我还记得十多年前,我出版第一本长篇小说,是她去上海时为我带回了二十本书。事后她还说,好沉好沉啊,不过想到是你的第一本书,我无论如何要帮这个忙。看了书她还特地打电话来,念著书中的几段题记,连声说写得好!真的是俱往矣,那样的情景一去不复返了。岁月已经把我们带到了两个极端不同的世界里。
科学家们的研究表示:可见物质之所以可见,就在于微观尺度下,电子与光子发生相互作用,被人类的肉眼看到,或者被观测仪器捕捉到。而与“明物质”相对的“暗物质”,因为肉眼看不见,仪器也测不到它,固然显出了神秘感。我始终在 “明物质”组成的世界里追逐着。而她却似乎在探索着一个我所看不见的世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