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2021年9月30日开始连载于《世界日报》经授权转载叶周(顾月华摄)
叶周简介:原籍上海。美国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荣誉会长、资深电视制作人。曾出版长篇小说《美国爱情》《丁香公寓》;散文集《地老天荒》《巴黎盛宴》《文脉传承的践行者》《伸展的文学地图》。近年来在《中国作家》等刊物发表中篇小说七部。散文作品入选《2018散文海外版精品集》《2020花城散文年选》。
(三)
十多年前她还在芝加哥建筑设计公司工作的时候,我有一次去那里出差和她聚过一次。她来美国的第一站就是芝加哥。她在芝加哥大学读了一个建筑设计的硕士,并很快在那里找到了工作。她一直和我说自己所在的城市是一个建筑博览会,走在街上抬头四顾到处是建筑精品。在我住的酒店附近的密西根大道上我们见的面,她已经买了票一定要带我去坐游船,沿着芝加哥河朔流而上。她特地选择了夜幕降临前的一个小时上船,可以在一次行程中看到了夜幕降临前后这个美丽城市的两种景色。夕阳西下时,每一幢不同形貌风格的高大建筑上都披上了一层金辉,远天是灿烂的晚霞,船舷旁微波拍岸。宽阔的河道旁行人观光步道上,有牵着小狗健步向前的情侣和老人,也有悠闲散步的旅人。船过闹市区,沿河是酒吧、饭店,遮阳篷下的餐桌准备好了餐具和酒杯,期待着即将来到的客人。我们坐的船从一座又一座桥梁的底部穿过,她突然纵身一跃,手就触碰到桥底。我也跟着跳了一下。她说在市中心短短两公里芝加哥河上就有十八座桥。芝加哥河上的每一座桥都可以从中间打开,等到春季河水融冰后就是开桥季,桥都会打开为过河的行船让路。回程时天已经黑了,在墨蓝色的天幕上灯光把各种建筑的形状生动地勾勒出来。她依次给我介绍两岸的建筑,如数家珍般。
当时她充满了生命力,交谈中可以感觉到她对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状态都是十分满意的。只是在个人感情上她一句也不提。我毕竟和她是老同学,就直接问她什么时候成家啊?她皱了皱眉头不置可否,我也就不便追问了。第二天晚上去了一家米其林餐厅,主厨一定是东方人,把东方的一些菜谱都融进了西餐的做法,又保留的中餐的丰富性。点菜时她介绍我吃一道名之为tenderloin的菜,说毕竟是米其林厨师做出来的,和我们常吃的猪肉做法不一样。我不认识那个字,问是什么意思啊?她说就是里脊肉啊。菜上来了,她先尝了一口,眉头突然皱了起来,左右顾盼着招呼服务生把厨师叫来。我这个人能凑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随口就说,算了吧,你还叫了其它菜呢。她却显得很坚持,说难道请你吃一次饭,还不让她感到满意,那绝对不行。我听她说到绝对不行时,咬牙切齿的,这样的表情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我笑了笑妥协了。看着她和匆匆赶来的厨师嘀咕了几句。重复了三遍,要嫩!要嫩!要嫩!
哎,你以前的随和不见了啊?厨师走了我就开她玩笑。
是吗?你看出来啦?她略微有些不好意思。
有点刁钻刻薄了。我故意夸大道。
真的吗?有那么可怕?稍缓了一下她又说:被美国人训练的吧。我们设计所里没有随和这个词。老板对主管是这样,主管对我们也是这样,以此类推,我对自己团队的成员也是这样。芝加哥的建筑就是在一场大火后,用这样的精神重新建立起来的。一幢是一幢,每一幢都不一样。
吃饭过程中她接了两个电话,也许是她的下属向她请示工作中的问题。她简短却是果决地做了答复。挂了电话她说,抱歉啊!本来今天应该继续加班的,我说老朋友来了,无论如何要一起吃顿饭。
老朋友也不能影响你的工作啊!我很过意不去。
什么话,我们相识都快四十年了,像你这样的老朋友已经不多了!
是啊,人生就是珍惜一次次相遇!我伸出手去与她相握。
她强调了四十年的友情,让我有些感动。她真的是一个有心人啊。我问她最近在搞什么项目,她说设计所接了一单上海闹市的酒店设计,既要新颖别致,又要与上海原来的味道融合起来,老板才特地招聘了有上海设计经验的她,主要负责搜集提供一些上海建筑的样本作为参考。
了不起啊,我对她竖起了大拇指,为跨国企业做时尚上海的项目。
她轻轻甩了一下头发,脸上的得意是不可掩饰的。
那天我们最后吃到了她满意的里脊肉,确实很嫩很嫩。走出餐馆时密西根大道上人潮涌涌,是周末的晚上,夜生活刚刚开始。我们随着人流逛了一会街,又转进一个酒吧,坐在露天处喝酒。护栏外就是芝加哥河,可以听见潺潺的水声。坐在芝加哥河边上喝酒,河道不宽,周围所见却十分热闹,河对岸是灯火璀璨的高楼,每一幢都够独特。河岸上是漫步的游客,附近都是一家连一家的饭店酒吧。杯觥交错,人声笑语。看到这条流过城市间的河,我就说,有河的城市感觉挺好。
你还时常想起上海吧?她问
当然啦。不会忘记的。
上海你最怀念的是什么?
年轻啊,那是我们的青葱岁月。我说得颇有激情,她笑了起来,脸颊上漾起了酒窝。
当然那时生活比较艰苦,又经历了动乱年代,过的是苦日子。不过等到我们从大学毕业,开始工作时,已是有希望的好时候,每个人都对未来充满了想像,做着自己的梦。城市还是古老的城市,不过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心情就不一样。
大学刚毕业的那段日子我们失去了联系,再见面是小学同学们分开二十年的一次聚会,她已经从英国回来了,我就记得她是同学中最为风姿飒爽的一个女同学。大部分同学都读完大学走上了专业的岗位,唯有她不仅读完了同济大学建筑系,还去英国做完了访问学者。可是回来以后又不满足了,不久又跑到芝加哥来啦。
她脸上的酒窝童年时留给我很深印象。在教室里我坐在她的后排侧面,与她处于一个斜线的位置。那时小学里一张课桌上都是一男一女两人,因为那时男女同学之间羞于沟通,老师这样排座位也是为了减少学生上课讲话。我和身边的那位女同学倒是很少讲话,不过和前面的那位男同学和她倒时有交谈。特别是数学课测验时,遇到一些难题,她偶尔回头看见我停留在某些题目上两眼茫然时,都会主动把自己的试卷拿起来,给我一些提醒。还有,她是跳橡皮筋的能手,一下课男生在操场上打篮球,女生就在场边上跳橡皮筋,她的两只小辫像两只蝴蝶上下翻飞,在一众女同学的围绕下总是常胜不输。她们时常一起念的口诀,像环境音乐一样荡漾在操场上,已经深入我的潜意识中,有两段很好玩。我问她还记得那些年的口诀吗?她就轻声念了起来:周扒皮,爱吃鸡,半夜三更来偷鸡,我们正在做游戏,一把抓住了周扒皮,周扒皮,……
她有些忘了,我接着念:……警告你,再来偷鸡扒你的皮。
周扒皮是一个地主,小时候读的故事说他去偷农民的鸡。后来又被编成了口诀,真的遗臭万年了。
还有一段也好玩。我说着又念起常听她们念的另一段:小河流水哗啦拉,我和老太婆去偷瓜,老太婆偷1我偷2,老太婆逃跑我被抓,……
……从此以后不偷瓜,要偷就偷老太婆的瓜! 她顺利地接上了。
当我们念起童年口诀时,两人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她觉得不可思议,我竟然能够背出跳橡皮筋的口诀。我说,你们就在篮球场边上跳皮筋,我天天听着能记不住吗?
真的假的?你有没有偷看我啊?
看你是大大方方地看,不然我怎么知道你是跳皮筋的能手啊?
那是我记忆中她最为舒心畅意的一段日子,两年后她失去了那份工作,后来到了我居住的城市。首先是因为她在这里找到了新工作,后来又开始去大教堂做礼拜了。当时我和她的公司都在市中心,有一次我们几个朋友利用午餐时间在一起吃饭,那时在互联网概念股的带动下全球股市疯涨,尤其是科技股涨幅且快。我的信用卡评分高,借款利息极低,也忍不住借款加持投资。有一个在高科技公司工作的朋友,说起刚刚入职时公司送的股权,每天都在成百上千地增加他的资产。她听着我们聊股票,表示自己不懂不参与,不过对新工作她也是信心满满,特别是主管对她的中英教育背景很有兴趣。
那是美国经济十分亢奋的时代,人人都像打了鸡血一样。一年半以后股市崩盘,许多新公司的名字从此消失。而散户的我们一个个也都付出惨重代价。亚淳没有投资在股市,但是她所在的公司也是好景不再。后来我离开了那座城市,找了一个机会去亚洲工作,听她说也换了工作,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她和我联系时越来越多地谈到了教堂的活动。
我想起中国历史上有一位著名的文化人李叔同曾经也是绝尘而去,遁入空门。妻子闻讯前去找他,在湖上两舟相遇,聊聊数语,他即离去,绝不回望。李叔同的禅房里,自书“虽存若殁”四字。有人问:“君固多情者,忍抛骨肉耶?”李叔同答:“譬患虎疫死,将如何?”意思是说,如若患暴病而死,或者霍乱来了,即便内心难舍妻子儿女,又有什么办法吗?
我没有想到她也有如李叔同般的决绝。
(四)
几天以后,疫情继续升温,我身边的一个朋友病了几天后呼吸困难,我急忙送他去医院。在急症室是两个护士接待的,我心急只冲着其中一个说话,快说完了,旁边那位轻轻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转过头正纳闷,在层层叠叠的防护后面只露出两只眼睛,护士说,我是亚淳啊。为了穿防护服,她脱去了头巾,难怪我完全把她当成了一个护士。
你怎么在这里?这里很危险啊!
看着我疑惑的目光,她说,病人太多,医院人手缺乏,家属不能陪护,日常的护理工作全压在护士和护工的身上,她和姐妹们来医院支援。
你们真伟大!我由衷地感叹道。大家都在躲避瘟疫,她们却主动走进医院。我既感动又心疼,急忙说:你自己也要注意防护啊,千万不能被感染了,我们已经不是壮年,先要保护好自己。
她嗯了一声,又说:医护人员也快崩溃了,我可以为他们祈祷!给他们带来心里的平静。她说话的声音从口罩和防护面罩后发出,嗡嗡的显得不那么清晰。可是我清醒意识到这又是一次告别,不知道我们此生还能不能相遇。
还记得和她第一次告别时,站在海滩边的堤岸上我说:那么明年我不能接到你的生日祝福了。这应该是一个问句,我故意把它说成了对一个事实的陈述。因为她的生日与我一天之差,我年长她一天,所以总是先收到她的生日祝福。
她笑了笑,点了点头。那么现在就预先把以后所有的祝福都送给你吧。
我张开双臂说,略显悲戚,嘴上却说:我要把你的所有祝福都保存好,存着以后慢慢消受。也祝你一切顺利。如果哪天出来还俗了,再联系我。我的联系方式永远都不会改变了。
她只是冲着我微微一笑……
因为有了第一次告别,使我对第二次告别有了思想准备,也觉得人世间的事会有不可预料性,不那么乐观,却也不必悲观。就如同与她的第一次的告别一样,本以为已是诀别,却居然在大疫情时邂逅了,我还有什么不可期待呢?
隔着玻璃,她给我看她写的纸条:我会尽力照顾好你的朋友!我感激地双手合十作揖。人生就是一次次告别!这句话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我感觉到这是告别的时刻。本来我都没有期望会有这一次见面,终于见上了,也有了一些断断续续的交流,我已经知足了。我想对她说一些话,可是估计她完全听不见。她身旁的白人修女充满戒备地看着我,似乎我是她们世界的侵入者。我完全不理睬那位修女的存在,靠近玻璃,似乎那样可以更接近她。我动着嘴无声地说话:祝你心想事成,平安喜乐!起初她好像没有听明白,我就继续说,反复了很多次,她眼睛里终于有了笑意。她合十祷告,眼睛看着地下,头再也没有抬起来。我知道应该是离开的时候了。我转身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我开着车上了高速公路,天格外的蓝,晨间的云都被吹散了。经过一个高速公路休息区我停了下来,走出车,爬上一个高坡。回望远处市区的高楼群,大教堂的尖顶若隐若现。这个城市正在经历一场侵蚀着无数人生命的疫情,使人觉得哀伤。可是我心里却有一丝苦涩中的满足,也许是一种天意,我见到了老同学,她尚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