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不仅是到美国以后)我最怕一个问题,因为知道自己又要像留声机倒带一样,重复我经典的三分钟解释。这个问题如此普通随意,我的困惑又如此漫长纠结——你是哪人啊?
我的回答通常是一番长篇大论:“当年国内很多文件不是要填祖籍嘛,父亲的祖籍是湖南,常德确实有一陈家大姓,是爷爷的出生地,所以我填了多年的湖南常德人。但是其实爷爷从上交大毕业,父亲生长在上海,在苏州中学念书,从来也没去过湖南老家。有的文件又需填出生地。妈妈快生我的时候正赶上文革热火朝天,造反派们在门外等着抓妈妈(爸爸已经被关起来了),妈妈逃躲到北京的姨妈和外婆那里生下我,北京对妈妈甚至对我都因此有某种特殊意义。家里所有亲戚都在北京,我小时一两个月就会跑到北京住上一段,与一群表弟妹们一起长大,童年如梦,对北京的感情不一般。在沈阳从小学到大学,按说历史不短。可母亲在南京长大,虽然49年一腔热血支援东北,来到那时的东北工学院读书(父亲同样从上海跑到沈阳上学),在我成长的年年月月,充耳的都是她对东北对沈阳的尤怨,不满东北的天气,东北的物资,甚至东北人的不够细腻等等。我因此一直不愿不敢说自己是沈阳人,不然好像对母亲有所背叛。其实父母他们也有同样问题:妈妈的祖籍是河北人,她也未曾去过,外公是南大的教授,南京沦陷后,他们西迁到四川,妈妈在那里学会一口四川话。她称自己是南京人,却也常与四川人“混”老乡。
几年前,读到一篇文章说,你在哪里渡过童年,哪里就是故乡。不无道理,对幼小心灵成长的地方会有种难解的情愫,最清纯美丽的回忆似乎都在童年。后来又看到一大同小异的说法:你在哪上的学哪里就是故乡。同学谊常胜手足情,经历共同的风雨成长,共同的喜乐欢笑,无疑是一生一世的追忆与眷恋。
基于此,有段时间我不再解释,总是斩钉截铁地说自己是沈阳人,尽管知道后面接下来的问题通常是,你可不像东北人,你怎么不讲东北话啊。
昨晚,看NBC的晚间新闻,记者通过卫星视频采访了在利比亚的一位年轻漂亮的美国女子。她先是四处集资在那里盖了一所崭新的现代小学,让孩子们有读书的机会。但是最近由于伊坡拉病毒的大肆蔓延,小学被迫停课,变成了伊坡拉患童的避难所,她每日的目标就是不遗余力地帮助患者和家属。这个女孩流着泪讲到因病死去的孩子,或者那些眼见自己的父母被伊坡拉夺取生命的孩子,感觉自己任重道远。
最后记者问,“你什么时候回家?回美国?”她闪烁着美丽而睿智的眼睛,不带丝毫犹豫,简短而坚决,“这里就是我的家,家就是你心之所在”。发自肺腑而掷地有声,我为此被强烈地震撼着,并心有戚戚焉。对于她,她的使命在利比亚,她的事业在利比亚,她的爱心在利比亚,利比亚就是她的家。
家、家乡与故乡,是你情所归、灵所系之地。我在美国这个城市已经住了二十年了,两个孩子都是在这儿长大,对这所城市亦非常有感情,而我对北京对沈阳对中国的念恋也不可泯灭,我想一定人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不知何处是故土,也许正是“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